節氣提醒的是自然秩序,「風調雨順」是節氣不亂,「國泰民安」是人世不亂。上千年來,這兩句話總在立春時節貼在家家戶戶門口,提醒自然秩序與人世的安穩。希望二○二○年節氣不亂,人世不亂。能有如同節氣不亂之心篤定做好日常的功課……
我不會用「臉書」,七年前,聯合文學為所屬的幾位作家架設臉書網站,因此有了「臉書」。
事實上,我對「臉書」的使用不熟,也沒有太熱中的興趣。很長一段時間,「臉書」設了,卻擱置著,沒有使用。
二○一四年十月,因為受台灣好基金會邀請到池上駐村。每天在田野間走路,一邊是蜿蜒起伏的海岸山脈,一邊是陡峻雄壯的中央山脈,一百七十五公頃的稻田寬闊廣大。走在田陌間,感覺到晨昏變化,節氣推移,日昇月沉,花開花落,隨手用手機留下剎那光影,記注一兩段文字,想與外地朋友分享,因此開始在臉書發布,陸續積累了不少圖文。
但是,我還是沒有學會自己操控臉書,也有點懶得學。每次就把圖文傳給有鹿林煜幃,或聯合文學李文吉,由他們二位發布出去。
因為是聯合文學設的網頁,我也很少上去看,偶爾朋友秀給我看,才知道有人閱覽,有人點讚,也有人留言。
近幾年,「臉書」也許是大眾間新興的社群網站之一吧,提供許多人交友、傳遞資訊、發表個人意見,兼具社交、媒體的功能。
我在池上駐村,使用「臉書」傳輸我走過的季節,晨昏,浮光掠影,借手機相片文字做記錄,其實很隨興,沒有特別計畫,也沒有特定目的,大多沒有評論,純粹白描在自然間且行且走、漫無目的的即時記錄。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我如浮雲,隨意飄流,在一朵花前駐足,每一處山腳,每一處海域,每一處河口,都像前世故人,日落餘暉,不期而遇,仍然叮嚀再三,水深波浪闊,步步走去,都有慎重。
二○一四年十月到二○一六年五月,陸續發布在「臉書」的圖文,由有鹿文化整理,編輯了《池上日記》和《池上印象》。我翻閱兩本書,才看到隨興的紀錄裡,明顯貫穿著二十四節氣時間的推移變化。
從「立春」到「雨水」,從「驚蟄」到「春分」,從「清明」到「穀雨」,從「立夏」到「小滿」……每兩個星期左右,一次節氣推移,應和著星辰流轉,應和著風起雲湧,應和著潮來潮去,應和著花開花落,日昇月沉……這些在工業文明都會現實裡漸漸被遺忘、失去了意義的節氣,卻在池上這樣一個農村,時時被農民記惦在口中。
數千年的農業文明,與土地賴以為生,與雨水、陽光、風雲賴以為生,要兢兢業業,時時刻刻記得自然的變化。日照的長或短,訂出了「春分」、「秋分」,四時裡刻畫了「立春」、「立秋」、「夏至」、「冬至」。「驚蟄」是大地萬物從沉睡裡甦醒,「雨水」是植物茁長的渴望,「芒種」、「穀雨」都是五穀萌生的記憶。到了「小滿」,就看到池上田裡的稻穀抽出穗,結了最初一粒粒圓圓的穀粒。
我喜歡「立秋」以後的「處暑」,是夏天的結束,也是民間說的「秋老虎」。
「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是我喜愛的四個節氣,早晚有涼風習習,清晨可以在樹葉上看到一粒粒露水,空裡流霜,夜晚可以滅燈看耿耿星河。
氣候變遷了,都市殺死了節氣,這幾年,「小雪」、「大雪」常常連樹葉都不變色。「冬至」燠熱,吃著湯圓,心中忐忑。
回到土地,回到自然,認識節氣,也許不是懷舊鄉愁,而是自然異變時刻,留給都會人的新的救贖吧!
「小寒」、「大寒」走過歲月,跟四時依序綻放又依序零落的花朵一一問候。河口漲潮,洶湧澎湃,猶記得青春,熱淚盈眶。此時潮退,一波一波,在沙石泥濘中緩緩迂迴退遁逝去,學會捨離,學會退潮離岸的告別。
我在節氣裡做救贖自己的日常功課。知道歲末寒冬,冷到極致,再過兩星期,就是「立春」了。
二十四節氣這樣周而復始,不言不語,不動聲色,數千年來,它的無言中,看過多少朝代興亡,有多少人仰馬翻的號啕涕淚。
朝代興亡,涕淚喪亂,使歷史驚動。
然而,朝代興亡之上,還有歲月靜好,可以靜看山靜雲閒,靜聽鳥啼花放,無一點愛憎,無一點喜嗔,不哭不笑。
最近的兩篇「臉書」一記山東濰坊青州窖藏的北齊佛像,一寫雨中西湖泛舟,轉貼在下面,做2019的告別吧!
青州北齊佛像
北齊青州佛像一直給我很深的震動。
素樸潔淨的一尊石雕,說不出來的眉宇之間隱約的悲憫,嘴角淡淡的微笑,什麼也沒有說,卻使人從心裡深處升起端正崇敬的歡喜與讚嘆。
美到了極致,也許不是思維,不是邏輯,不是論辯,不是分析,像一朵花的綻放,彷彿與自己的前生或來世相遇,熱淚盈眶,悲欣交集,只有合十敬慎,低頭斂目,不可思,不可議。
每次去上海,都到震旦美術館禮拜一尊青州佛像,多年來一直想去青州,想親近這些佛像的原鄉。這些佛像是某一次戰亂或滅佛時,被寺廟僧人刻意窖藏保護的,上千年過去,從泥土中被發現,臉上微笑仍在。
2019年11月23-24日,終於在青州見到了這些宿世記憶裡的面容……
通過戰亂、饑荒、天災人禍,通過一次一次的死亡與衰老,通過哭與笑,通過愛與憎恨,通過捨與不捨,最終修行昇華出眉宇的悲憫與嘴角淡淡的微笑,在俗世生死之上,找到了永恆的靜定。
北齊只有二十八年,卻在青州出現了中土佛像最高峰的美學形式,究竟是什麼力量促成這些佛像的出現?
十八年間,北齊歷史其實屠殺災難戰亂不斷,讀北齊書,政治鬥爭殘酷到不忍卒睹。
是生命的不忍,使這些面容低目垂眉嗎?是生命的不忍,使這些面容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嗎?
也許我們從來沒有真正領悟,對生命最大的不忍,除了眉宇之間的悲憫,還要堅持嘴邊永遠不應該消失的微笑吧?
很淡很淡的微笑,淡到不容易覺察,但是,只有持續這樣微笑著,才對抗著屠殺、凌虐,在鬼哭人號的境域,在人仰馬翻的災難中,這淡淡的微笑像黑暗鬱濁裡一點點亮光,使人相信,暗鬱會有盡頭……
我站在這尊北齊青州佛像前,無端想起魯迅悼念學生柔石殤逝的一篇文字,他用到的句子是:「淡淡的血痕……」
二十四日正午看完佛像,去雲門山廣福寺用齋,山寺依山巖而建,這是千年古剎,北魏稱「巖勢道場」,頹圮多年,由本悟大師重新規畫建寺,伽藍莊嚴樸質,感謝雪初師父引領禮佛,依階從山門上至大雄寶殿,寺宇僧眾,相貌皆如古佛像中走出,知道悲憫猶在,微笑猶在。
雨中西湖泛舟
西湖人都知道:晴湖不如霧湖,霧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
這或許是感傷者的意見吧,其實,晴、霧、雨、雪,我都去過,也都好。
晴湖水光瀲灩,陽光亮麗。如果是春天,走蘇堤,自然知道「蘇堤春曉」桃紅柳綠的繚亂繽紛。
「柳浪聞鶯」是聽覺的功課,也有春天黃鶯鳥在柳絲飛揚中跳躍啁啾的愉悅歡欣。
起了霧,下了雨,到了秋深,「平湖秋月」「三罈印月」,山色空濛,色彩褪淡,繁華去盡,風景只剩下水面流逝的光。
今日雨中,西湖是一幅悠遠的水墨長卷,哀樂入中年,可以微笑看山看水,可以微笑看花開花落,潮來潮去,雲舒雲捲,沒有什麼牽纏罣礙。
某年除夕到西湖,大雪紛飛,一片瑩白,走過斷橋,自然知道什麼是捨離,什麼是告別,什麼是諸相非相。
我並不想只用哀傷的心境看山水,「曲院風荷」據說「曲」原是「麴」,是南宋釀酒的「麴院」,盛夏炎熱,風裡酒香夾著荷花香,迎面撲來,那真是嗅覺的饗宴狂喜吧。
西湖是一年二十四節氣的功課,「春曉」提醒「晨曦」,「雷峰夕照」就提醒「晚霞」。
風景和人生一樣,有四時晨昏的風光,或明豔,或迷濛,或繽紛熱鬧,或寂靜空明,要個人且走且行,慢慢體悟。
今日又微雨,和好友二三雨中遊湖,小舟或即或離,若遠若近,宋元畫裡常有這樣兩艘船,若知己攀談,又像是陌路,對面不相識,各自有各自的天涯海角。
湖上來過白居易,來過蘇軾,來過張岱,來過李叔同,他們不曾對話,留下的也只是千古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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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年歲末,島嶼全民選字,第二次選出了「亂」。
島嶼可以不亂嗎?
節氣提醒的是自然秩序,「風調雨順」是節氣不亂,「國泰民安」是人世不亂。上千年來,這兩句話總在立春時節貼在家家戶戶門口,提醒自然秩序與人世的安穩。
希望二○二○年節氣不亂,人世不亂。能有如同節氣不亂之心篤定做好日常的功課。
把這幾年的「臉書」做日常功課的圖文,重新編輯成書,我合十敬慎,為眾生祈福──歲月靜好。
二○一九年歲末,大雪、小寒之際,珍重,珍重。
蔣勳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