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不知道幾次的天人交戰,我看透了。我必須直接面對這些書的價值與存廢,不能再逃避。我盡力拉長書籍推廣期,如果還是沒辦法,就決定裁掉。雖然不捨,但事後想想,與其瘋狂折扣貶低書的價值,不如讓它化作紙漿續命……
我是開出版社的,成天的工作內容就是想出內容,然後把內容做成可以賣出去的內容,然後用內容去行銷推廣可以賣的內容,這些內容,那些內容,滿滿的內容大平台。當然,庫存裡的內容也是滿滿滿。
由於是獨立出版社,資源不足,不大敢浪費,於是把所有庫存認定是資產,但同時又是個賭徒,把手上的現金轉作更多的行銷成本,辦巡迴講座、下臉書廣告、作出更多文宣品,總之就是把內容往各個地方灑。久而久之,那些花出去的心力,或許我可以定義為某種創意卡路里,都變成了庫存內的脂肪——而且是很堅固、不用國家機器動起來只消風吹草動搖晃了就會壓死人的那種。
我還記得,有一陣子,整個工作室堆滿紙箱,而紙箱內每一空隙全數塞滿書本,結實無比的瓦楞紙山橫亙在眼前,我可以具體聞到紙箱反覆受潮的氣味。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只要聽到有人說到「書香」二字,我就想翻白眼,在內心怒吼:「哪裡香?是雞排的味道還是臭豆腐,你說說看啊。」
基於惜物,我讓紙箱變成空間的主人,看著那些棕黃色的方塊從小倉庫滿溢而出,來到了客廳、書房,最後來到辦公室。而我也習以為常,為了庫存而扭曲自己的辦公空間,只要不要堆得太高,我就忍氣吞聲地與之共處。
也因為倉庫就在出版社,多數的物流就由我自己處理,檢書、退書、包箱、出貨的搬運過程,姑且不論要花上多少珍貴的時間,光是膝蓋在原本就脆弱的狀況下,上下樓梯搬書而更顯脆弱,天氣一變立馬有感。但還是覺得要省,於是就繼續這樣下去。
終究,工作室塞到了令人不舒服的狀態,就連我原本的住家樓層也開始接受新的庫存了。我才終於意識到,每一個月用房貸換來的空間,非但沒辦法好好享受,而變成一個空氣差、灰塵多,還會導致膝蓋痛的牢。更不用提當時因為空間不足,而拜託裝訂廠讓我暫時存放的書本小山,讓我欠下多少人情債。
某一天,一打開工作室大門,看見如異形進逼眼前的紙箱大軍,覺得受夠了,立刻上網向朋友尋求倉庫資訊,才聯絡好,立刻和死黨開車上新店山區,確認了倉庫狀況,當下就決定簽約。又再花了幾天整理,聯絡好物流,和司機、朋友幾個人輪流把書一箱一箱搬上貨車,上車時全身痠痛汗濕,覺得車輪快要壓扁了。
書,太重了。物理上,心理上都重。
很多人都說眼不見為淨,以前我聽了總覺得老掉牙,事實證明真的有用。空間多了餘裕,也讓人稍微重拾生活的決定權。
但庫存爆滿的狀況,並沒有消失。這根本是恐怖片裡面的最後一嚇吧?這一次,那些紙箱怨靈透過報表數字反撲。我看著每個月的倉庫報表,眉頭皺到可以夾緊一張紙,這才領悟我只是挖東牆補西牆(天啊這些老掉牙的俚語真的是很準確,我要為過往輕視它們深深鞠躬道歉),沒有真正解決問題。
過往,面對狀況太差的回頭書或是真的誇張的庫存,我會聯繫圖書館或是慈善單位、各級學校捐書,但我也曾在拜訪某些單位時發現,捐贈的書本依舊躺在箱子內,連被拿出來的機會都沒有。換另一個角度想,如果一本書印出來,只是為了捐出去,直接印善書還比較乾脆。
經過不知道幾次的天人交戰,我看透了。我必須直接面對這些書的價值與存廢,不能再逃避。我盡力拉長書籍推廣期,如果還是沒辦法,就決定裁掉。雖然不捨,但事後想想,與其瘋狂折扣貶低書的價值,不如讓它化作紙漿續命。不敢說每一次的裁書都痛在心裡,實在太矯情了,但看到倉庫告知裁書後,傳回的資源回收報價,我都會有一種廢到笑(眼睛都要流汗惹啦)的苦。「那麼多箱書竟然只有幾百塊?」不過,由於定期控管書的數量,如今的我對書籍的印量、流通量控管,更有概念也更不會出錯了。
然而,整頓完庫存,其實還不夠。
逗點文創結社已經九年多,期間產出了太多數位與授權內容,光是新鮮有趣的企畫案也有一堆,但多半沒有持續發展。這或許也呼應了我三分鐘熱度、深怕無聊的個性。無奈的是,散落各處的內容在只有一次性使用的狀況下,都變成了資訊垃圾。加上社群媒體的功能其實是發散、並不是整合,長久下來的瑣碎內容,也會造成消費者無法與過往文本互動的遺憾。
如果出版社是一個有機體,內容浪費便是虛胖:表面上的曝光亮麗熱鬧,但真正的營養沒有辦法反覆吸收,外強中乾,短期間可以本身的體質維繫,但是若要走得長久,往往氣虛、欲振乏力。
經過一番思考,我打算為逗點做一個網站,這個網站必須有媒體功能,以連結方式透過社群媒體發散,作為行銷工具。但本身也必須以書籍頁面為單位,去收納所有與該書相關的原生或媒體內容,作為一本書、甚至是整個出版社的資料庫,方便讀者檢索使用。每一次透過手機閱讀網站內容,都會有一種在玩「大人的玩具」的感覺,一方面覺得驕傲(版面和內容真的都好美),另一方面感受到了數位內容安妥收納後的清爽。
這一路帶著出版社減肥,從倉庫到庫存再到數位內容,花了約莫三年時間。我意外發現,逗點與我映照著彼此的真實模樣:從一名不識風霜、被保護好好的孩子,一路長成了虛胖、無趣的人,悶悶不樂,然後咬牙振作。也因為逗點整頓得差不多了,我才有時間好好凝望自己(「天啊,你看起來未免太慘!」),坦然問道:「你到底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每天這樣問,彷彿也生出堅定的意志,學會選擇自己喜歡的、刪除不喜歡的選項,久而久之,人也瘦了。
不知道是自己想減肥的意志驅使著出版社減肥,還是相反,但我相信得以成功減去的,是內心的壓力源與痛苦吧。瘦身後的逗點,即將邁入第十年,瘦下來的我,準備邁入四十歲。雖然不是出版菜鳥,但如今我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大鬧一場!
苦了那麼久,但戰鬥,不就是為了將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