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天,收到老友的賀卡,卡片上畫著一顆褐色大葫蘆,帶著兩片枯葉,水墨寫意。
革莫(註一)君,可好?好久沒聯絡了。以前閒聊時常和你提起的建國大夢,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哪天來福爾摩沙,讓我接待你開開眼界。建國,丁亥年春
我們這幾代人,成長過程中難免會遇到幾個名叫建國的人。當然,有的人自己就叫建國。雖然名字裡有「發」、「財」、「富」的人多得多。當然,這裡專指男生,女生因為被認為注定是潑出去的水,不會取什麼勵志的名字。多的是珍、珠、寶及花,花尤以蘭和蓮最為常見。說也奇怪,在我們生活其間的如此酷熱的南方,一年到頭可以盛放的荷花蓮花並不普遍,最常見的倒是池塘及河口野長的布袋蓮,隨時抽開著一長簇淡藍色的花,內嵌著朵朵稍微深色塗抹的類似睛珠的存在。
不知道是特別幸運還是怎樣,從小到大,我至少認識五個名叫建國的人。為免觸犯個資法,或誤會影射,只好省略他們的姓;但用字母又難免會被多心的人懷疑那是姓的縮寫,姑且還是用編號來表示吧。12345過於乏味,甲乙丙丁戊稍微好一點。但我不知道該從哪個建國開始講起,就順其自然從頭講起吧。
最早認識的建國甲是我的鄰居,童年玩伴,也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早過世的。所以我特別懷念他,甚至還超過那也死於我的童年、溺愛我,常嚷著要「轉唐山」的我的祖母。我們常一起玩彈珠,抓打架魚,爬樹,掏蟻獅,偷摘懸垂的半熟紅毛丹,朝討厭的人丟石頭。但他有個特殊的癖好,心情不好時,喜歡挖洞,在他家數十米外那棵高大的芒果樹下廢棄的遊樂場有座我們經常爬上去玩的雜草叢生的土墩頭。土墩頭腰側被挖了好幾個相當有深度的坑洞。他常邀我到坑洞深處去玩,但我的體型讓我要進洞都有點困難。即便他特地為我加大了他最愛的洞入口的寬度,但我要到那洞的盡頭只能以壁虎的姿勢,非常難受。建國甲是依自己的體型挖的,他喜歡貼壁靜坐一動也不動想像自己是一尊土地公,還臉露微笑。
寫邀請卡片給我的是我認識的第五個名叫建國的,也是最後一個,依序應該標記為「建國戊」。是我留台後在大學的學校社團裡認識的,是個「法國控」,家境富裕,會吃會玩,聰明,能言善道,博覽群書。「革莫」可能是他知曉的僅有的馬來文,是聽同鄉那樣喊我而跟著叫的。
他可能是我認識的人中命最好的,先天後天,什麼好條件都給了他。也是個「型男」,高□,一頭亂髮,嗓音富磁性,會彈吉他,會唱許多英美民謠和法國香頌,還會煮義大利麵,西班牙海鮮燉飯,法式濃湯,德國豬腳,葡式蛋塔。因此,據說被他拐上床「轉大人」的女生不計其數。
他會和我特別熱絡,原因是多重的,最主要的可能是我在各方面都是他的對照組吧。勉強靠獎助學金留學(而且不過是留台),資質長相和口才都平庸,就像是負極的他,也許正是這一點讓他特別對我感興趣。可能看我常吃便宜的學生宿舍自助餐,他常請我上館子吃飯,我的文學知識多來自於聽他閒聊,他還經常隨手送我可能再也不看的書。他說他小學還沒畢業就擁有超過千冊藏書,不要的書還得定期清到舊書攤去。
條件太好,太早熟,就難免憤世嫉俗,看不起同代人,也看不起老師,只一心想到法國去追隨世界上最頂尖的學術大師。不知道是因為興趣太過廣泛,還是太過好色,對政治過於熱中,他大學其實考得並不好,所以我們才有機會認識。他是我認識的建國中唯一把自己的名字當真的,對二戰後台灣亞細亞孤兒的命運深有所感,國民政府三七五減租的政策讓他的家族失去許多土地,加上家族中不乏白色恐怖受害者(九○年代後這成了正面的政治資產),獨立、建國,國民黨和中共、女人不可思議的生殖器,都是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東西。
有一回他請我去泡溫泉,百般推託不成(熱帶來的人本就怕熱,胖子更怕熱,又得裸裎相見),只好捨命陪君子。不料看了我的身體後,他竟然笑得差一點溺水。「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有這麼小的傢伙的成年男人。它就一直停在童年?」接著毫不客氣的秀出他那玉米穗般的大傢伙,像百年老烏龜從熱騰騰的湯裡探出頭來。
他娓娓道出他的情色戰績。小六那年初試啼聲的獨立作業,就幫他從沒談過戀愛、靦腆害羞的國文老師開了苞,後來還給調教得有點不由自主的淫蕩。這都多虧他那喝日本昭和時代奶水的父親的家庭教育,從小帶著他進出有「粉味」的地方,不怕讓他知道他有那許多妖嬈的情婦。也不吝讓她們訓練自己的獨生子,主張中國文學最偉大的著作是《金瓶梅》的岩里先生(日治晚期他曾改日本姓,一九四九後他在台灣還是堅持用日本紀元、過日本節慶,只看日本A片)依照書中西門慶的身體教養術協助他「養成好大龜」,認為那方能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不如此無以成就建國大業。一心盼望兒子留日(最好是東京帝大醫科),無奈建國高中時開始叛逆,連建國中學都沒能考上,哈日,但堅持不留日,大三沒念完就去了法國巴黎,一心想多征服幾個香噴噴、甜美多汁的法國妹。
知道我沒性經驗,就千方百計要讓我成為「真正的男人」;知道我不敢碰歡場女人之後,甚至說服了他眾多女友其中一人來當我的「性愛教誨師」,我當然堅決婉拒了。當然,他也不吝給我介紹各民族的「增大術」和草藥,他這方面的知識真是驚人的淵博。
就在那次泡湯會中,建國戊提到他建國之外的偉大夢想,收集滿十二星座的處女,把她們搞成蕩婦再遺棄。以我的魯鈍,當然想不通這和建國有什麼關聯?以遺棄為前提的交往?反應一向慢半拍的我,那時竟然調侃他,「你那位小學老師是什麼星座的?」他當然馬上聽懂了。「她不算啦,又老又不好看。」他說,超過二十五歲對他來說就算老了,他對姿色、儀態、氣質各方面都很有要求的。一般女人對他而言不過是「免洗筷」。
我千里迢迢的去見他,其實是為了建國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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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國乙是我認識的那些建國中唯一的女生,據說因為她父親太渴望兒子,她還在娘胎裡就取好了名字,生下來看到是女生,竟然懶得改了。這讓她在小學時就常被無聊的男同學欺負,給她取了個綽號「花木蘭」,常朝著她起鬨,問她什麼時候要「代父從軍」。她算是相當堅強,不會因這種事哭泣,還會適當的以巴掌、拳頭和「李三腳」反擊。
我因為有點口吃,口頭的反應慢,開口之前習慣性的遲疑數秒,時差讓我從來不參與那種無聊事。有時還會阻止某些同學過分粗魯的舉動,譬如有人試圖伸出腳絆倒她,或以長尺偷掀她的裙子。有一回,我或許因此被不明人士推進水溝,膝蓋手肘都摔傷了,這事迄今都還沒有破案。因此我想,她對我的印象應該算不錯吧?
我們只同學到小五,小六那年一開學就見不到她的身影了。據說她爸突然發跡,全家從花園排屋搬到山坡上有錢人住的半獨立別墅區,還給她轉了學,中學念的是升學率高得多的貴族中學。畢業後竟然被送去日本留學,那是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一般是家裡在大街上開店,或擁有大片樹膠芭油籽芭的富裕人家的孩子才可能有的際遇。那之後我就把她忘了。即便有一兩回在大街上遠遠看到她父親開著大車載著亭亭玉立的她去購物,我知道我們的人生多半不會有交集。然而,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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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來得非常意外。竟然是在日本。因工作的關係,我有一陣子常跑日本。因為一份善心人捐獻給董教總的特別獎助學金,讓我有機會到台灣在一間三流大學念日文系,其後才有這份導遊工作。如果讓董教總分發,多半只好念中文系,畢業後泰半只能在中學教書,反覆咀嚼那些乏味的課文。
那時我在一家雅致的鄉間咖啡館「螢」自在的喝著咖啡,大口咬著大福,欣賞窗外滿樹金黃的銀杏葉。風鈴叮咚。「你是阿福吧?還記得我嗎?」背著光,一個美麗的女人輕柔的嗓音向我搭訕。她說的是華語而不是日語,那口音,一聽就知不是來自中原,也不是來自台灣。而是來自遙遠的過去,雖然經過一番細微的校正。既然主動表示是熟人,就可以明目張膽的仔細端詳她的臉。
「阿福,你還是那麼胖啊?」她笑得很嫵媚,多年不見,不料已出落成一個美人了。如果不是她主動和我打招呼,還真不敢確認她就是當年那隻醜小鴨。我忍不住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子,努力從眼前成熟姣好的臉龐裡辨識出遙遠過去的那份青稚。嘴角那顆痣還是在原來的位置,和她的酒渦還是一夥的。
我正猶豫是不是該叫她「建國」時,她搶先一步自我介紹,「我現在叫百合子,有的朋友叫我小雪」。我們這些南方熱帶的人,就愛北國的情調。
「如果你沒那麼胖,我可能會喜歡你哦。」那次會面的末尾,她留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她甩了甩長髮,風輕輕掀動她的裙角,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味。然後她就離開了。
那之後又見了幾次面,同一家咖啡館,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下午茶時間,幽靈般的不期而遇。她容光煥發,非常明亮,那事情發生後,我方醒悟其時她應是在熱戀中,有一種被愛情滋潤的異樣的生命之美。
那時確也模模糊糊的直覺,事出有因,她之經常出沒在附近,如果不是因為工作,求學,難不成是為了戀人?當然,為了我的可能性是0。我只聽說她畢業後就留在日本,在一家中型出版社上班,負責邀稿出書,日子過得不錯,「如魚得水」有人這麼形容。她曾客氣的問我有沒有寫作,我其實私底下有偷偷寫一點小丸子爺爺俳記體的東西,但都是用中文而不是日文,當然不敢承認,那離「寫作」的嚴肅專業還相當遠。即便用日文書寫,外國人要在日本出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上)
●註一:革莫,gemuk,馬來語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