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過後,「鎖國」的第二個禮拜。清晨七點,走進第二航廈,體溫攝氏35.8度,這是今天第三次量體溫了。站在航廈正中央的D5號停機門往左右望過去,燈火通明的免稅店兩列排開,挑高的天頂,乾淨到反光的地磚,巨大的空間中卻一個人影也沒有,空氣中隱含著詭異的味道,彷彿誤闖電影《神隱少女》中魑魅魍魎的國度那般,魂魄隨時會被騙走。
電視牆上的航班資訊幾乎全是「取消」的紅字,遠端移民署證照查驗的通道走來一隊人,個個膚色黝黑,手上戴著塑膠手鐐,身旁更圍了一圈戒護人員。在疫情嚴峻,各國空港封鎖的此時,遣返回國的外籍人士竟是民航機能載到的少數「旅客」了。
若今天要飛往泰國的話,給飛行員的通告寫明了除軍機,貨機,緊急狀況,技術轉降(但人員不得下機),人道醫療考量以外,所有客機禁止落地。不僅是泰國,大部分國家為了自保,都已經封鎖國門,即使有少數不強制執行的國家,在這樣黑暗的時期,根本沒有多少人想跨境移動。
今天的目的地是關西機場,通告上寫著慣用的6號左跑道關閉,僅開放右跑道。「是趁著沒有交通量時修繕嗎?」副駕駛說道。「也許吧。」我下意識回答。設計來乘載三百多人的客機上僅有我們兩人,艙單標示著「0旅客」,下貨艙則有兩萬公斤的貨,各國接續鎖國後,貨不暢其流,空運的價格水漲船高,聽說已是平時的三倍。即使如此,少了旅客的飛機還是身輕如燕,進入福岡飛航情報區之前就輕易爬升到最上層的巡航高度四萬一千英呎,平日吵鬧的無線電波道裡鴉雀無聲,除了兩架美國聯邦快遞(FedEx),或是像我們這種把客機當貨機飛的機種外,整個天空裡沒有幾個飛行員,安靜到大氣都凍結了那樣。
「Bulk現在22度。」副駕駛說道。「謝謝!」我盯著系統螢幕回答。今天的特殊裝載貨單中,有三百公斤的熱帶魚,散貨艙內要求攝氏22-25度的溫度控制。令人好奇是哪一種熱帶魚,要這麼精準的溫控?是台灣捕獲的,還是東南亞一路運過來的?說來慚愧,空運熱帶魚不是一種環保的行為,牠們像「尼莫」那樣離開原生環境,餘世將蝸居在某人客廳或房間的一個小水族箱內,飛行員在文明世界的運作法則下參與一程,僅能衷心祈願每條魚都有個好的歸宿。
位於大阪灣內的關西國際空港,雖說是進出大阪的門戶,事實上是後期才蓋起來的,市區附近還有舊機場伊丹空港,海上的「關空」反而離和歌山縣比較近。難得使用六號右跑道,沿著淡路島南邊上行,進場航線還能碰到和歌山縣的紀伊半島海岸線,是櫻花散落的季節,天氣晴朗,氣溫十四度,帶著尾風清爽落地。
不帶旅客,場面上沒有其他航機,一路乘著噴射氣流,用不著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自然比表訂時間早到了。等著上下貨補油的過程,我暫時脫下戴了半天的手套,煮了一壺咖啡,吆喝著副駕駛與兩個修護人員聚在空無一人的商務艙。昨天日本宣布七個都府縣進入「緊急事態」,包含大阪府,民眾陷入半恐慌,據說晚上到超市已經買不到麵包了。駐站機務的手機響起,是台灣家裡打過來的,說水電有問題,一家老弱婦孺無法處理,他回不了家,就算可以回台灣也需要檢疫十四天,只好講著電話乾著急。
檢疫(Quarantine)這個英文的字源是拉丁語,原意是數字的四十。十四世紀歐洲黑死病(鼠疫)大流行,古代沒有旅客機,若懷疑船隻載有傳染病人時,便要求船隻在外海停四十天,以防止旅客或貨物將傳染源帶入境。這讓人想到沒有國家願意收留,最後停到柬埔寨的威士特丹郵輪;東京灣的鑽石公主號與她延伸出來各國派遣飛往羽田機場的撤僑包機。「四十」的拉丁文可以衍生為「檢疫」一詞,而「武漢」這個地名,所代表的不再是華人圈內所認知的九省通衢,武昌起義,工業大城;它的意義將由數百年後的全體人類後世子孫來定。
喝了半杯咖啡,我下機坪做飛行前的例行檢查,中華郵政的包裹一個一個從貨艙履帶緩緩下來,心裡一陣陰影掠過,有些國家郵務包裹已經禁運了,接下來只會每下愈況。飛機是早到了,日本的機場也是全世界最準時的,但是你早到,卻也不見得讓你早走。在這個按部就班的國家,就算進入「緊急事態」,日本政府對於疫情的反應已經明顯慢了好幾拍。包含德國總理梅克爾在內,好幾位國家領袖對民眾的演說都表達「這是二戰以來最嚴峻的時刻」,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說「我們從來沒有這麼需要復活節過」。復活節絕對不是西方社會行事曆中最重要的節日,只是在這樣黑暗的時期,人們極需要祭典的力量,以保存心裡有一股希望。
網路謠言滿天飛舞的時代,我刻意將手機關了三天,只偶爾看些整點新聞。紐約州連續幾天死亡人數都超過七百人,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在新聞的間隙中,播出了一系列「三十秒的沉靜」(30 seconds of calm),沒有字幕旁白,只有三十秒的世界風景,而這天畫面放的是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圓陣排列的蒙古包,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遊牧人家。三十秒之後,畫面出現一位心理學家,呼籲民眾不要無條件接受所有訊息,以免訊息量過多心理承受不了;如果心下慌張的話,不要找一樣也是慌張的朋友談話,只會更增加心理負荷。另外每天的行事還是要照舊,該做瑜伽健身,該用餐時還是得按部就班,這樣才能維持正常。
什麼叫作日常,已經很難定義,這一個航班過後,下一個航班在哪裡?全球瞬間倒閉的航空公司,失業的飛行員難以數計;減薪留職停薪,回國後無止盡的健康管理大家都有覺悟,最可怕的恐懼是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結束。而即使有結束段落的一天,大家心裡也知道,我們所認知的世界已經大大改變了,我們再也回不去過去的日常。
回程巡航四萬英呎,晴空萬里,氣流良好。無線電頻道內依然靜默,令人懷念起平時劍拔弩張的解放海軍與自衛隊互相宣示主權的口水戰,這時真想拜託他們,出來個人吵吵架吧,吵吵架總有點人氣。
起身上廁所,三百多個空位一眼望過去,只剩下寂寥與心酸。
回程的特殊貨單上記載了日本柑橘以及一千公斤左右的錦鯉。一千公斤應該是包含了活水及氧氣裝置,錦鯉高貴,貨主包裝妥當,所以不用調溫。曾經看過紀錄片,錦鯉大致分紅白二色,大正三色,昭和三色合稱「御三家」三大品系,又細分好幾十個支系,體型也分得很嚴格,每年的愛鱗品評會若選出優勝,身價更是高不可攀。錦鯉不似熱帶魚野生捕獲,純粹是為了嗜好愛玩,完全由人工豢養交配出來的生物。我好奇能讓我們載回台灣的是量產種,還是魚主特地培育的優勝魚?鯉魚號稱可以活百歲,牠們會被取些什麼名字?又會在台灣誰家的魚池裡悠游幾十載?在這樣的時期,我們更需要這樣的日常,需要那樣長年雕琢出來的文化。思念至此,瞬間對於願意空運錦鯉的魚主感激滿懷。
心中馳騁幻想,下貨艙搭乘的錦鯉是「御三家」,是「九紋龍」,還是紅底黑紋的「緋寫」,我默默走回駕駛艙,伸手將緊繫安全帶的指示燈關掉。
副駕駛一臉狐疑:「我們沒有載客人啊!」
「我們讓錦鯉鬆鬆綁,自由自在游一下。」我像是在催眠自己那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