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一口氣,胸腔起伏,「大姊,你為什麼要換大盆?」我豪情萬丈的說,「讓它空間大一點,自由啊,長得更好。」他又深吸一口氣,「你家院子有種植物嗎?」我天真爛漫的回答,「有啊有啊。」他再問,「那你家植物長得好嗎?」我開始心虛了,「就是長不好啊。」他翻一個白眼,聲音大起來,「那你想那麼多幹嘛?你現在只要把它『養活』就好了。」……
連仙人掌都會養死,這種人就是「黑手指」,我。
我喜歡阿貓阿狗,對花花草草敬而遠之,不是不愛,是怕它們死。但是,我家一如許多人家,在時間歲月裡,累積很多不知來歷的東西,其中就有一堆七歪八斜的盆栽,堆在角落養蚊子,讓人一看就心煩意亂。三年前,人生重開機、斷捨離,其中一項就是把院子半死不活的植物,全都拔了、砍了,當時身心俱瘁,加上肩頸受傷,把它們丟上垃圾車時,不可承受之痛讓自己幾乎掉淚。那時只想回到最簡單的生活,只跟自己和貓相依為命。
人和貓,需要陽光、空氣、水,當時不知道,身為地球子民,花、草、樹其實也不能缺。漸漸的,鬼使神差,我又開始買盆栽了,第一盆是花,藍色的斑葉瑪格麗特,美得令人屏息,它喚醒了我年輕時的夢,我不是想要有一座藍色花園嗎?自己來建吧。果然是作夢,哪有那麼容易?花謝之後,瑪格麗特就像生了大病,連葉子都難看。花開必然花落,半點奈何不得,我大幅修正自己的植物政策,開始種一些觀葉類的灌木,顏色越怪的,我越喜歡,譬如,「黑玫瑰竹芋」,讓我一見鍾情。只是我常常遠行,十天半月才能回家,雖有請人來澆水,但每次倦遊歸來,踏進門,仍像進入聊齋後半段的場景,紅葉碧桃盡成亂草,萬物垂頭。
我種什麼都死,但媽媽、姊姊、好友卻幾乎都是植物達人,她們總是不死心,不斷教我,並送我一些粗壯的盆栽,說它們如何「健」,不管不理都不會死,鼓勵我再接再厲,但是,任何植物在我家最後都會變成草,形容枯槁,令人歉疚。去年底,好友郎郎送我幾盆多肉植物,殷殷叮囑了一些生存照護要點:不能不澆水,但絕不能太濕;不能陽光直射,但一定要有光。說完,她看我一臉茫然、惶然,一副沉重又心虛的樣子,她笑了,「你一定會養死」,她把盆栽交給我,輕鬆的說,「沒關係,死了我再送你」。就在那剎那,我覺得陽光進來了。
不再患得患失,植物和我好像一起解脫了。我不再覺得它們應該怎樣,若不怎樣,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譬如,郎郎送我的「樹馬齒莧」本來是暗紅的,小小的,長得像玫瑰,趴在土面上,玲瓏可愛,現在卻直挺挺的離開土層十公分了,而且變綠色,儼然是另一種植物了,但頭好壯壯,我又何必執著它初來的樣子?而另一盆種在珊瑚上的「落地生根」,也很爭氣,好幾片葉子邊緣長出一朵朵像花一樣的小植體,每朵小植體都是一個獨立的新生命,摘下一朵放在另一個盆裡,就又長成一株。
我開始有點自信了。有一天,看到鄰居丟出幾盆懨懨的「金錢樹」,我把它們拖回來,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盆併成一個大盆,兩三個月後,它們居然昂頭挺胸,綠得發亮。我一直不喜歡金錢樹,雖然我很愛錢,退休後尤愛,但很不愛人家直接把植物叫作什麼金錢樹、發財樹,或者在上面掛一堆紅蝴蝶結、金珠鍊,若非是人家丟掉的,我絕不會花錢去買一棵叫「金錢樹」的植物。但我收養的金錢樹長得太雄壯威武了,忍不住讓我想多了解它一點,上網查了,才知金錢樹叫「美鐵芋」、「雪鐵芋」,還有另一個漂亮名字,「澤米葉天南星」。金錢樹的花序如佛焰,葉子像向天舉拜的雙手,耐陰耐乾,而且幾乎沒有什麼病蟲害,有什麼比這更勵志的植物?
因為金錢樹,我開始對其他名字有「錢」的植物有興趣,後來又花錢買了「吊金錢」,一種蔓藤,葉子如心型,別名「愛之蔓」或「一串心」,耐陰,不愛肥。還買了「串錢藤」,別名「鈕釦玉」,日本人叫它「綠太鼓」,肥肥的小葉子,耐陰耐旱。這些被人想成「錢」的植物,都有很美的別名和性格,如果它們是人,竊以為應都是「君子固窮」型的,是「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的顏回。
那次鄰居丟掉的植物,還有一盆像蘭草,我養了一陣子之後,發現它有病,葉下長了白白粉粉的網,應該有蟲,我不知道應該噴什麼藥,只能把它每片葉子洗了一遍,盡人事,覺得它活不了,半個月後,它居然鮮跳起來,一大叢彎彎的長葉,在高高的白瓷盆裡,隨意自在的垂下,像綠色的大花盛放,姿態好極了,我把它放在陽台一角,來客無不讚美。我用植物識別app查了,它有一個神氣的名字「白肋朱頂紅」,一種孤挺花,又名「君子花」,我撿到寶了。
春節前,各家大掃除,我家門前忽然出現一棵小樹,營養不良,瘦瘦高高,樹冠稀疏,像個蒼白少年。里長的弟弟說,是某戶頂樓鄰居棄置的。我不知他們為何把它放在我門旁,我認定它是一個禮物,趁女兒回來過年,請她們搬進院子。一個多月後,它仍然奄奄一息,沒有一點振作的意思,我一度想把它再弄出去丟掉,媽媽極力阻止,「你女兒費好大力氣才搬回來,留作紀念吧」,我覺得有理,後來只要看到那小樹,就想到女兒,也許它也感應到了,一天一天健康了起來,並開了一點小花,結了一些小豆。我用app查了名字,說是「東方紫金牛」,又叫「山豬肉」,別名「春不老」,鳥兒愛吃它的果實。可不是,我家現在每天早上都有鳥叫,白頭翁站在門前電線桿上,只要貓不在院子,牠們飛進來啄一顆豆子就走。
自從收養鄰居植物成效斐然之後,我越來越愛逛花巿。「子入太廟,每事問」,每次去花巿,都像上了一堂植物課。我上回去花巿,又補了一些多肉,付帳時請教花商,我回去後要把現在的三寸盆換大盆,應注意什麼?他深深吸一口氣,胸腔起伏,「大姊,你為什麼要換大盆?」我豪情萬丈的說,「讓它空間大一點,自由啊,長得更好。」他又深吸一口氣,「你家院子有種植物嗎?」我天真爛漫的回答,「有啊有啊。」他再問,「那你家植物長得好嗎?」我開始心虛了,「就是長不好啊。」他翻一個白眼,聲音大起來,「那你想那麼多幹嘛?你現在只要把它『養活』就好了。」那時正是新冠肺炎席捲世界時,各地封城、封州、封國,美國股巿一周熔斷三次,台股狂瀉,各國確診、死亡人數飆增,西班牙把溜冰場改成臨時停屍間,英國王子、首相、衛生大臣都被感染,英、德都警告人民,六成的人會被感染,台灣街頭沒有人不戴口罩,我在捷運上還看到一個年輕人戴著防毒面具。活著,第一要務。
不能旅行了,宅在家裡,照顧植物時間多了,我把不同品種的多肉和豔麗的「嫣紅蔓」組合在一起,高高低低,大紅大綠,自我感覺良好,覺得在作畫。我也買了一盆「花葉絡石」,把它吊在「東方紫金牛」上,花葉絡石顏色繽紛,粉紅、粉白、粉綠,長長柔柔的細枝被風一吹,粉色的葉子像蝴蝶翻飛,連仍然瘦弱的「東方紫金牛」都看來有精神了。
我家院子有很長一道牆,我一直想沿牆種一排竹子。「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這首詩說的「深林」就是竹林,若在台北能以竹為牆,真是富戶了,但我始終沒有認真行動,而這次疫情太長太久太苦悶,決定給自己一個出口,試試種竹。朋友阿雲慷慨剪來兩大把她的唐竹和金絲竹給我,一再強調「插枝即活,很『健』的」,她告訴我,先把上半部的三分之一枝葉去除,不要浪費營養,「勇敢剪掉」,她知道我是黑手指,「不要擔心,死了就算了,我再送你」。
心不死,春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