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永和的中山路前往中和的中山路或從中和的中山路前往中和的中正路。我總是會把車窗降下,想像滿天降落的白色雪花。我與母親有時也有父親的,一部最長的電影……
你曾在電影裡見過自己家鄉的那條街嗎?
我看過。
那條街出現在蔡明亮跟李康生共同合作的電影《幫幫我愛神》,不只如此,電影裡的那條街還下起了雪。真是奇怪,台北是不下雪的。在我記憶裡,冬天最冷的溫度也不過五六度,唯有一次濕度偏高,傍晚時分街道從天降落細微的白色的霰,小孩們都走到街上看雪花不肯回家。至今,我沒有去求證到底電影裡的場景是不是真的是我長大的那條中正路,一整條長街的檳榔攤與檳榔西施,錯落在製紙工廠、印刷工廠的老舊公寓,以及通往台灣南方必定行經的高架橋快速道路。
日光底下的那條街充滿工廠的鐵鏽味道,油漬裡持續衰敗灰暗,夜晚又在奇異多彩的各色霓虹燈跟脂粉味裡重新復活過來,白天歸男人管,夜晚屬於女人掌握。長大後的某段時間,我很害怕經過這條路,原因並非治安疑慮,竊賊、小偷、骯髒的黃昏市場根本就不算什麼,而是倘若與父親偶遇,我無能力在霧中風景裡即時辨認他的長相樣貌。
父親的一生幾乎被留在那條街上。讀書成長,迎接婚姻、生意失敗、送別父母,想要寫出個曲線變化卻發現根本毫無起承轉合,正面對決,平直的一條街就走完了,也一眼看完了。姑姑跟他幾乎同樣模板,但卻帶給我更多霧中風景,她牽著當年約莫五歲的我,從中正路步行至員山路,將我放在某個街口,她就轉身自行返家了。
當時員山路上有好幾家錄影帶店,用戶總習慣放置押金跟預留租金在店內,每筆預留金通常可以租三十支左右的錄影帶。迷路時刻外面還下起了大雨,我走進街角的錄影帶店,看了整個下午的免費卡通跟電影,加菲貓、史努比、摩登原始人,還有倩女幽魂,外面的世界雷聲轟隆,我全情投入在黑山老妖、小倩跟甯采臣逃亡糾葛的世界裡,陶醉到忘記自己的走失兒童角色,直到父親前來接我,姥姥的舌頭也被寫滿符咒,唰唰幾聲收回荒山深處。離開的時候,錄影帶店的老闆娘還送了我王祖賢的香檳色沙龍照海報。
●
「該回家了喔!」父親打開中和那間錄影帶店的大門,對我喊。
父親看上去並沒有特別著急,我早在「看電影」之前,就跟店家借用電話打回家裡,並告訴他錄影帶店的店名。
為什麼背得起來家裡電話號碼呢?
小學時期的朋友,以為我的住家電話號碼只是一串玩笑數字,我說2221133啊。他們都說,不要騙了。怎麼可能有這種號碼?
是真的。
這串早已失效且不被記憶的電話號碼,也代表了父親在中正路上工廠事業的興盛與衰敗。
你家住在哪?
我家?我伸出手指比劃,從這兒到那兒,都是我家的範圍。
一百坪?
好像是。
如今在Google地圖輸入老家地址,已經變成一棟高聳的經貿商辦大樓,四周被科技園區與銀行大樓緊緊環抱。回憶老家的方法也只剩下唯一途徑,暫時閉上眼睛,蝴蝶效應那樣回到過去,某個灰色陰暗的午後,我坐在家中二樓的大窗台邊,看風景、玩積木、養蠶寶寶,看著牠們從蠶蛹蛻變成蛾,被紗窗外漸深的夕陽吃掉。我跟母親一同關上窗戶走出家門,中正路、連城路一帶好多家電線電纜工廠、印刷工廠、紡織工廠,都像是被按下修圖軟體裡的內容感知工具,一個一個全消失在城市表面。工廠、公司、住家、奶奶、父親母親姑姑叔叔我跟弟弟,還有勤跑酒店,沉迷六合彩賭博,偶爾才會返家的爺爺,也在內容感知的技術中消失了。後來,台北的捷運線一條條蓋起來,高速公路從老家頭頂穿越,這裡不只連結永和、板橋,還要擔負起更多車流的快速通道。
●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蛾飛走了,蝴蝶效應也失靈了。
中和、永和變成來台北讀書的南方朋友口中的繞舌歌詞,他們紛紛比賽誰能更快RAP完這一串詞:「中和的永和路沒接中和的中和路,永和的中和路有接永和的永和路,中和的中和路有接永和的中和路,永和的永和路沒接中和的永和路。」
一整句不換氣念完,還沒變身饒舌歌手還差點要斷氣。
迷宮般的中永和,也不只是饒舌歌詞,也很像駱以軍寫在《降生十二星座》裡面的道路十六。我如何在真實世界的座標上辨認傾訴,嗯哼,你現在投幣十元,它會在有限的計時內出現一條通道,看到那個通道的缺口了嗎?對,就從這裡走進去,那裡就是連結中和與永和的通道,現在與過去的通道,裡面九十年代中小企業蓬勃發展,兒時生日總有水果蛋糕,郭富城留著麥當勞中分瀏海,蜻蜓牌橡皮擦三個才十五元。
道路十六,究竟在哪呢?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住在這了。」父親說。
你抬頭一看,怎麼還是中正路?從中正路的雙號變成中正路的單號。
通往「直子的心」的祕密通道理應在道路十六被鎖上密碼的第四格。可是,我抵達真相的方式,卻不是快打旋風電動玩具。
是一場來自租屋公寓最底部廚房的火災。
失去工廠,失去公司,失去住了十年的家。搬入中正路另一端租屋處的母親在廚房的鍋爐內放下許多油,丟入炸雞塊,人就消失去向。濃煙竄著整個客廳,我根本看不見家裡的家具和大門的方向。我彎低身子,找到浴室大門,隨便抓起毛巾沾滿水,捂著鼻子往外跑。
跑到公寓的最頂樓,我看見母親站在建築物最外緣,眼神空洞看著遠方。被鄰近興建中大樓環繞的老舊公寓,我與母親渺小的安靜的像布穀鳥頂上的穀屑。曬滿鄰居牡丹花色棉被的頂樓,強風吹著那些棉被,豔麗到讓人忍不住產生恨意的紅花包圍著母親的背影。而母親的眼神始終遙遙望向遠方,那裡寫著大大的出售二字,背景是老家關門倒閉的公司工廠。
多年後在蔡明亮的電影裡認識到長鏡頭,並不覺得陌生。我與母親站在公寓頂樓,讓夕陽的餘溫從我們身上走過,鳥兒飛過的光影也從我們身上掠過,時間又長又懵,快打旋風沒有來,是馬奎斯的雙魚座幻象,衣服曬著曬著就像風箏一樣飛了起來。我轉頭望去,牡丹花還在,棉被被狂風吹開,露出母親的臉,她也還在,只是變成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蒼老憔悴、黯淡無光采的中老年模樣。
真的有那一場火災嗎?如果有的話,撲滅火勢的人是誰呢。
● □
我坐在客廳讀著國語課本,準備期中考複習,醒來發現家裡空無一人。弟弟去公園打球,奶奶還在午睡。好安靜。可是,媽媽不見了。我又重複一次相同的動作打開家門,跨出左腳的一瞬間,並沒有往下走,而是依靠直覺本能往天台走去,直達公寓頂樓。
電影裡尹馨打工的檳榔攤就在斜對面,一家、兩家、三家,午夜凌晨一過,奇異的蠟筆色亮起來。李康生用盡身上所餘現金,買了好多彩券,數量多到放滿兩個大垃圾袋,從中正路的大廈頂樓,狠狠地往下傾倒。深夜,中正路變成一條下著雪的公路。尹馨跟她的檳榔姊妹花從鋼管溜下,來到地面。那些白色的雪片從天降落,讓她們變成天使。
幫幫我愛神。
●
中和的中正路到不了永和的中正路。永和的中山路卻接到中和的中山路。迷宮或極限賽道的蜿蜒路徑,中和的永和路,永和的中和路,中和的中和路,永和的永和路,這到底是什麼路,我又到底是什麼人。我終於從永和步行回到中和,穿越幾乎無人不被困住的迷宮森林。
依然存活在迷宮森林,道路十六中的那一個「我的母親」,願她的先生從未生意失敗,工廠倒閉,她的婆婆不曾刻薄冷言,她的公公不會流連酒家賭場,她的小姑最終也不會罹患強迫症與思覺失調,她更不會在深夜返家時遭小貨車無情撞擊,斷裂三根肋骨而必須臥床長達半年。
可是長鏡頭卻不再對焦迷宮的入口,高架橋下的檳榔攤早就失去霓虹燈光影,無論中和或永和的劇情只是存放於我腦海裡的那一座迷宮幻城,就像放錯一卷遊戲卡帶。
前年為了公投,再度回到中正路上,檳榔攤跟檳榔西施們確實都消失去向。我問好友,你知道那些辣妹都跑去哪了嗎?好友回應:你傻瓜嗎?直播啊!離開中和的公車上,我點開手機直播App,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年輕女孩,從檳榔攤的實體小屋,到虛擬世界的小螢幕,螢幕上的彈幕字條顯示:恭喜,你得到一輛保時捷,你得到一朵玫瑰花,你得到一艘遊艇,你得到一克拉鑽石戒指……辣妹依然Cosplay小天使或小惡魔,只是再也不用賣檳榔。
我想給其中一個穿著賽車服的女孩線上投票,決定在手機螢幕按下助力投票的選項,畫面卻顯示助力通道已關閉。
幫幫我愛神。
當我從永和的中山路前往中和的中山路或從中和的中山路前往中和的中正路。我總是會把車窗降下,想像滿天降落的白色雪花。我與母親有時也有父親的,一部最長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