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老師專注於古典詩詞研究,深精格律,她也指出「臺先生詩稿中確實有些不盡合乎格律之處」,但是以葉嘉瑩老師的深度給予臺先生「詩稿」的評價卻非常高,
她說:「先生原不是斤斤於格律的人,他的詩乃是他的才性襟懷的自然流露。」……
記憶裡印象很深,有一次臺老師忽然問我;「有沒有在夢裡作詩?」
我愣了一下,想起高中夏日午寐被蟬噪吵醒時記下的兩句:「第一聲蟬/自大遺忘中來──」
那夢中的句子,卻再也沒有接著寫下去了。
臺老師告訴我他二十歲夢中吟哦的兩個句子:「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一笑中──」
「當時自己覺得頗得意,同學都說看不懂──」他笑著說:
「哈哈,就兩句,也寫不下去了。一擱六十年──」他搔著滿頭白髮,有點愴然吧:「最近接上了……」
猶記得他沙啞卻宏壯的聲音念出「此是少年夢囈語,天花繚亂許從容」。
生命中常有寫不下去的詩句吧?大家都不懂的夢囈詩句,自己還能珍惜嗎?青春的中斷的詩句,可以等六十年再續寫嗎?
臺老師給了我詩句與生命的美好功課。
二十歲在繁花萬寂中豪情又有點悲淒的大聲一笑,回聲裊裊,要時隔六十年,在滿頭白髮的八十歲,才用喑啞的嗓音續成天花繚亂的少年夢囈。
在溫州街十八巷的老宿舍裡有很多回憶,窗外樹影婆娑,臺老師總是突然沉靜下來,像一個春天的萬寂殘紅。
沒有在正式課堂中聽過課,溫州街十八巷的老宿舍卻是我最懷念的課堂。沒有筆記,沒有課本,沒有引經據典,臺老師說著若有若無的一些點滴小事,常在腦中盤旋反覆,是我一生做不完的功課。
走出溫州街,轉公車到台北車站,再轉火車回台中。車聲轆轆,那少年夢囈後六十年的彷彿空白,像長長一段車程。等回到大肚山,進了東海校園,羊蹄甲一片豔紅,繁花繚亂,花樹間遇到一位中文系學生,忽然脫口問她:「可曾在夢裡作詩?」
臺老師如果只定位在「書法」,會遺漏了他在文學創作,在美學創作教育上深遠沉厚而綿長的影響力吧……
臺老師逝世三十周年,重新思考他在近代歷史上的定位,確實不是簡單「書法」二字可以涵蓋。
許多朋友深藏心中的紀念,借著池上穀倉的展覽,像滾雪球一般,陸續擴大匯集,產生最初台灣好基金會策展時意想不到的反響。施淑撰寫了紀念臺老師的長文,詳盡敘述臺老師文學思想的脈絡,攝影家張照堂提供了他在上世紀八○前後拍攝的臺老師在溫州街十八巷宿舍極具風格的生活照。
林文月老師珍藏的臺靜農「詩稿」,正是「萬寂殘紅一笑中」最初的手稿,寫於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因為是手稿,「夢」「囈」二字顛倒,也只用S型勾線改正,並不重新謄錄,字體與平日書風也不盡相同,有手稿特別敘事體的平整自在。
從書法到攝影,從文學創作的詩稿到一整個時代文人的往來書信,臺靜農留下的是文人處亂世猶不失熱情與嚮往的不朽風範。台灣好基金會覺得應該借這次紀念展,讓大眾更完整地認識臺靜農,因此確定將原訂九月結束的紀念展延長至二○二○年十一月九日──臺老師逝世三十周年忌日之後。
九月換展,大眾會看到張照堂八○年代前後拍攝的臺老師,攝影極具現代主義的強烈風格,是張照堂眼中看到、攝影鏡頭記錄下的一代文人典範。
史博館新提供的書法原件,有集〈石門摩崖〉的大字集聯「南北平安域」「春秋大有年」。寫在灑金紅箋上,有特別喜氣開闊的氣韻,用毛筆頓挫出古石刻斑駁漫漶的時間滄桑,臺書可成一絕。
我也特別喜愛史博館提供寫「康有為論書詩」一幅行草,其中寫了兩首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論書法的絕句。
一首寫劉宋時代〈爨龍顏〉碑:
「鐵石縱橫體勢奇,相斯筆法孰傳之?漢經以後音塵絕,唯有『龍顏』第一碑」。
另一首寫〈石門摩崖〉:
「餐霞神采絕人煙,古今誰可稱書僊?石門崖下摩遺碣,跨鶴驂鸞欲上天。」
這兩段文字,一寫〈爨龍顏〉,一寫〈石門銘〉,都是清代金石派奉為書法至尊的碑石,也可見臺老師書風與清代金石派美學一脈相承的關係。這幅行草筆法縱肆不羈,墨色燥潤斑斕,也直追清代金石派的古拙詭奇,因為是原件展出,特別值得細細品味其中筆墨變化的細節。
換展作品裡特別難得的是林文月老師提供的上述「萬寂殘紅」的詩稿。可以慢慢閱讀,認識書家的臺靜農與詩人臺靜農六十年間精采深情的對話。
詩人臺靜農
手邊恰好有葉嘉瑩老師二○一一年題贈給我的《臺靜農詩集》,其中有「歇腳盦詩稿」「龍坡丈室詩稿」,都是影印臺老師手稿原件。
「龍坡丈室詩稿」又分「白沙草」與「龍坡草」。前者收錄一九三八至四六年避戰禍寄居四川江津縣白沙時九年間的創作。後者就是一九四六年來台卜居於溫州街龍坡里後的詩稿。
「歇腳盦詩鈔」手稿寫於一九七五年六月九日,是特別交付給弟子林文月的珍藏,卷末有詳盡的跋尾題記:
「余未嘗學詩,中年偶以五七言寫吾胸中煩冤。不推敲格律,更不示人。今鈔付 文月女弟存之,亦無量劫中一泡影爾。一九七五年六月九日」
「余未嘗學詩」,臺老師一生負責中文系的教育,這樣的自我介紹,初看不容易理解。葉嘉瑩在《臺靜農詩稿》序言中卻指出「乃是臺先生極為真誠的一句自述」,葉老師序文並指出臺靜農最早的第一篇作品是發表於上海《民國日報》副刊上的新詩〈寶刀〉。
顯然,青年時的臺靜農,受五四運動新文學思潮影響,致力於小說和新詩創作,致力於文學的社會革命,因此並沒有用力專精講求「格律」的舊詩。
但是「五言」「七言」似乎已不只是舊詩的形式,一千年來,恐怕早已是漢字文化的精神神髓。大眾生活中各處的對聯,都是「五七言」,民間庶民說書戲劇,一出口也是「五七言」。傳統文人,出口成章,即使不刻意「推敲格律」,一旦胸中有鬱卒煩冤,順口寫成「五七言」,大概都是「舊詩」體例。「不求格律」,反而避去過度刻意的音韻典故雕鑿,可以直抒胸臆,發而為詩,也才符合臺先生青年時的文學信仰吧?
葉嘉瑩老師專注於古典詩詞研究,深精格律,她也指出「臺先生詩稿中確實有些不盡合乎格律之處」,但是以葉嘉瑩老師的深度給予臺先生「詩稿」的評價卻非常高,她說:「先生原不是斤斤於格律的人,他的詩乃是他的才性襟懷的自然流露。」
對於踏實生活的大眾,詩,自然不會只是斤斤計較的文字格律堆砌,臺先生的手書詩稿展出,細讀一兩句,可能就別有領悟。
如他題梅花的詩句:「為憐冰雪盈懷抱,來寫荒山絕世姿」,說的是大雪紛飛中梅花的綻放,也寫的是絕世孤獨裡生命傲然的自我完成吧。不用艱難僻奧的典故,不斤斤計較格律對仗,卻自有詩人的性情襟懷,說出了生命深刻的體會。
「詩」,無論是否「五七言」,無非說著生命的狀態,有「五七言」的底蘊,又有對新文學的嚮往,臺靜農、葉嘉瑩兩位先生,因此都沒有被「舊詩」格律綁住,能夠讓詩還原於詩,有不凡的性情品格。
用「詩」的角度看臺老師遺留下來的手稿,會看到他不同於寫小說的另外一面。葉嘉瑩老師的序文裡有準確評論:「寫小說的臺靜農是『文學改造社會』的『顯意識』,而他隨興的『五七言』正透露了『潛意識』中所秉賦之詩人之才情」。
用「顯意識」看臺靜農的「文學改造社會」,用「潛意識」看臺靜農內在婉約深情的詩人才情,葉嘉瑩序文中提醒了後學者全面觀察一位豐富的創作者。「顯」與「潛」不但沒有矛盾,反而相輔相成,有文學改造社會的信仰,卻不失內在生命萬事萬物的深情凝視,臺靜農的創作,無論是魯迅稱讚的「新小說」,無論是臺先生隨興留下的「五七言」,因此都有真正耐人尋味的人性的深沉圓融。
後來發現臺老師那一句夢中作詩的問話,問過許多人,問過葉嘉瑩,問過林文月,問過施淑,問過常和他和詩的學生方瑜,他的詩人的性情激盪著周邊同輩或晚輩的生命,嫋嫋有餘聲,那才是真正詩人文學創作的核心意義吧……
詩的傳承,不只是文字傳承,或許更深的意義是生命的傳承。
臺老師喜愛清代的幾名詩家,像龔定盦、樊樊山,查初白,或許「五七言」到了清代,面臨文化巨大的變革,許多舊詩體例也起了震盪,像他這次展出的一幅極好的對聯,寫查初白的句子:「英雄混跡疑無賴」「風雨高歌覺有神」,讓人想到歷史苦悶壓抑中英雄混跡在販夫走卒間,使人想到《史記》裡的韓信與漂母之恩,想到韓信受地痞流氓胯下之辱,彷彿歷史寫作之初,還有人的溫度,有人的愛恨,項羽、荊軻、屈原,英雄都還有庶民的潑辣生猛,可以風雨高歌,沒有唯唯諾諾的鄙俗庸懦。
臺老師以極灑脫奔放飛揚的書法寫查初白,真讓人感覺到風雨高歌的爽快豪邁,詩句與書法線條融為一體,文學與美術交互激盪,創造了獨特的東方美學的意境。
豪邁雄強之外,不能忽略,臺詩中亦有婉約深情的作品,像〈無題二首〉:
「夢裡凌波驚照影,月中消息誤鳴鸞。分明恩甚成輕絕,惆悵何因寄佩蘭」。
葉嘉瑩老師的序中極敏銳指出這首詩「其中有人,呼之欲出」。
是的,讀到「分明恩甚成輕絕」,知道一向豪邁奔放的臺靜農,在豁達大度下隱藏著細密編織的柔婉深情。
「恩甚」是曾經多麼深的恩愛不捨?「輕絕」是多麼不能從人願的分手?「恩甚」「輕絕」卻都彷彿青春一晌的遺憾悵然,如臨「萬寂殘紅」,不可說,不可回首,涕笑皆難,只有寫成詩句,做私密紀念,留給最親近的知己。
反覆咀嚼,「恩甚」「輕絕」,這麼深的恩情,這麼輕易決絕,是臺老師的人生,是許多人的人生,百感交集,人生如此無話可說,也只能題作「無題」吧。
我們讀臺老師的詩,讀他的字,也體會著自己生命種種「無題」的悵惘沉默吧!
●「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展覽延長至11月10日。
池上榖倉藝術館(台東縣池上鄉中西三路6號)免費參觀,10:30-17:30(周三、四公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