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基隆近三十年……
有某種神祕的連結,
它不是風景上的意義,
甚至也沒有作家王拓的
青春鄉愁,
我找到了生活的安頓地,
也意外找到了一個時空的
隙口……
仍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個秋日,二部卡車,載了全家全部家當,裝滿了衣物、家具、日用品和書,從內湖金龍路旁的公寓,搬到了基隆,從此告別了台北市的居所,以及數度搬遷的運命。卡車從內湖上了高速公路往北走,一路心情低沉,越往北走,天氣越陰沉,甚至飄起了雨絲。來到一處匝道口,我對司機先生說:「就從這裡下去吧。」車子下到平面道路後,我才發現下錯匝道口,提前了一個出口離開主幹道,我開始慌亂地重新定位,找起路來了。司機大哥說:「你知道你要搬去哪裡嗎?」聲音中透著一絲調侃。
我知道我要搬去哪裡,只是我不太清楚怎麼樣繞到我住的社區。就這樣,當另一部後發的卡車抵達時,我還在找路。也許是下意識地抗拒吧,厭倦搬家這件事,每搬一次家,就丟一些東西,割捨一些情感和在地生活記憶。搬到基隆時,我隨身的物品只剩下高中和大學畢業紀念冊,書,和一方祖父留下來的西螺石硯。小學和中學的畢業紀念冊沒帶上,是一種遺棄還是……隱喻?終究,過去的日子是不會重返了。我還會回來這座城市定居嗎?
我沒有想過搬來基隆居住。高中時,一位姊姊嫁到基隆時,我心裡想:怎麼嫁到這麼遠的地方?十年之後,我們也搬來基隆了。這條路徑到底是怎麼開始的?是偶然嗎?我開始了長期的通勤,每天進城工作,出城回家,總是沿著基隆河,我看著基隆河河水由清澈而混濁,由清淺而深闊,由平流而起了處處漩渦;我知道它的流向和路徑,它會在麥帥橋底轉一個直角,流到大直,又轉一個直角,在圓山山腳時再轉了一個大彎,流經我居住十幾年的劍潭,帶著猶如人心般的彆扭,然後,在社子島,與淡水河匯流,滔滔地,歡快地,迎向陸地盡處,注入大海。
我閉著眼睛都可以見河流的路徑。我太熟悉這條河,它一直傍著我成長、遷徙,我習慣了它濃郁的氣味,習慣了它安安靜靜地從堤防外流去,載著垃圾、死豬、死狗,以及各種漂浮物,有一陣子河面滿是墨綠色的布袋蓮,一片死寂氣息,只有抓紅蟲的舢舨所發出的破浪聲,帶來一點生氣。沒想到,有一天,我會來到了河的上游,見到它清澈秀麗的初始模樣。遷徙忽然也有了一種回返的意義,雖然我還不太明白那是什麼。
搬來基隆的頭幾年,心裡總有一種無由的荒涼和失落。這種荒涼是來自於遷徙嗎?而失落或許是剛搬來安靜的社區所引生,朋友都在台北。居住的地方離最熱鬧的廟口還有一段距離,我需先穿過獅球嶺下方的自強隧道才會抵達。我有時也會到車站附近,專門播放二輪電影的遠東戲院看電影,有些人在裡面吃著便當,充滿了家庭電影院般的歡樂,沒幾年光景,戲院就關門了,於是我又恢復了在台北看電影的習慣。關門的不只二輪戲院,還有一些外國水手常去的酒吧,連酒吧前擺著菸攤的老夫婦都從街頭消失了。搬來基隆住以前,曾經和同學去過的地方,幾乎都不再去了,比如中正公園,海門天險,或更遠的望幽谷,我忽然意識到,我不再是遊客了。
我開始想認識社區以外的新家鄉。於是每個周末,騎著摩托車四處探訪,有一次騎過了四腳亭,騎上了106線道,來到了十分寮瀑布,超過基隆市界,於是,我又折了回來,順路騎進了暖暖,來到路底的東勢坑。這裡屬基隆市的水源地範圍,滿眼綠意,連空氣也清新了起來,真是個好所在。我看了地標:暖東峽谷。
暖東峽谷是搬到基隆以來,最讓我驚喜的地方,它讓我隱身其中,消磨時光,但我其實不知它也是有身世的。峽谷與著名的十分寮瀑布僅一山之隔,受到東勢溪的溪水沖蝕,從上游的火燒寮一路往下流,穿過頁岩岩層,形成峭壁溪谷的景觀。整體而言,地形狹仄,腹地不寬,卻極幽靜,溪流清澈,人在其間,你聽到的不是溪水潺湲流過的聲音,就是鳥聲,彷彿世外桃源。峽谷常見的鳥有鶺鴒,翠鳥,紫嘯鶇,鉛色水鶇等,我只見過鶺鴒,鳥友們應可聽聲明辨,也許那鳴聲悠曳深遠的就是發自鉛色水鶇,但我無從細究,純然享受這天籟般的聲響,進到峽谷裡,心就自然靜下來了。我通常是空手而來,最多帶瓶水,讓自然洗滌,是一個可以想心事或放空的地方。只有一次帶了幾個朋友同來,找一處較深較大的溪中水潭,自在地泡水或游泳。後來才想起來,這裡是基隆的水源地,也許幾天後,我就會喝到自己的洗腳水了。
初次進來暖東峽谷時,其實帶著些許驚異。當我沿著山徑往溪流上方探路時,忽然發現路邊有幾個金斗甕,嚇了一跳:是誰的惡作劇?我停下腳步,才發現在一處山巖下,還有更多的金斗甕,總計六十二個,我驚呆了:誰會在風景區裡擺金斗甕?讀了一旁立的告示,才知這是先人墾荒的遺跡,沒有後人收埋的屍骨,則由地方善心人士撿骨裝入金斗甕。這裡曾經有什麼事嗎?我後來查了資料發現,清朝時期,居住在台灣北部的漢人開始由西往東遷徙開墾,從淡水廳到噶瑪蘭廳所在(台北到宜蘭)共有三條主要交通道路,所謂的淡蘭古道,古道分北、中、南三路,路徑彼此不相交,淡蘭中路即以暖暖為起點,經平溪至雙溪到宜蘭外澳。峽谷中至今仍有土地公廟,想來是時代遺留。我曾在溪谷中見過一座純石雕的土地公神龕,樸拙有味,亟具藝術感,不知如今還在嗎?進入暖東峽谷之前,會經過基隆中學和礦工醫院,想起導演吳念真曾說過他礦工父親的人生遭遇,河邊的醫院,河邊的學校,一股人生的荒涼感,不禁油然而生。
有一陣子我上班的路徑以搭火車為主,從家裡騎著摩托車騎到八堵車站,換乘火車進台北,我對火車和火車站向不陌生,但奇異的是,很少看到火車站旁會立紀念碑。我走近一看,第一次讀到了台鐵員工和二二八事件的關聯。這座「八堵站二二八罹難員工紀念碑」以蒸汽火車頭為碑頂,以磚造橋拱意象為碑座,記錄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十七位台鐵八堵站員工遇難的故事,其中的四位當場被擊斃;十三位被押上車,從此沒有回來。在諸多的二二八事件現場,這是唯一一處我幾乎每天都踏進的地方,心裡總是有點異樣,彷彿有股時代的悲風吹來。有一次和家裡的長輩談到八堵車站的這座紀念碑時,叔叔才說到,當年祖父是台鐵的司機,他也在列車上……。難怪,我曾經看過祖父一張站在蒸汽火車頭前的照片,但所有的人,父親,叔叔們,全都語焉不詳,沒有過程,不知細節,沒有之前,沒有之後,這件事成了我心中永遠的謎團。直到今天我還在想,我來到八堵搭火車是偶然的嗎?
我對火車懷有一種親切的情感,說不上為什麼,習慣了它的聲音,它的律動,它的噴氣,我覺得它帶著最深遠的時代記憶穿越時代而來。即連八堵車站前的舊鐵橋也有我美好的記憶,那座簡約典雅的舊鐵橋遭納莉風災強大降雨造成的洪流所沖垮,雖未全毀,但橋身已成廢鐵,據說存放在八堵車站站內。雖然這座橋連結了短距離的三坑車站與八堵車站,不算是大工程,但它是台灣縱貫線鐵路與基隆河的第一次遭遇,別有意義,隧道南口題了「豁然開朗」四字,火車由此往南奔馳,全台暢行。
住在基隆近三十年,有時還有一種他鄉為客的感覺,不過也有某種神祕的連結,它不是風景上的意義,甚至也沒有作家王拓的青春鄉愁,我找到了生活的安頓地,也意外找到了一個時空的隙口,或許我會從那個隙縫去尋找祖父,只是我還沒有開始。基隆河是一條生命的河流,它把我帶來上游,由此,我看見了上游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