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覺得失去天使綠、肉桂卷、
瑪德蓮氣味的記憶,
是我對自己、對這世界的惡意,
表面上是我不相信快樂是生活之必要,
實則是不願憑藉這些氣味,
記起匆促慌亂的青春是如何被
不懂事的自己給浪擲掉的……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說上次就嗅出我身上有悲傷的氣味。
上次嗎?是在面著大片落地窗的那座橄欖綠沙發上吧,原本我們相對位置是L型,他說這樣說話不方便,接著就坐到我身邊來。店員問卡布奇諾要不要加肉桂,我們點頭。我喜歡肉桂的氣味,它帶有茴香、荳蔻之類的南洋風情,南洋印象總讓我感覺放鬆。後來聽說肉桂是催情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味芳辛,嚼個肉桂片有暖和身子、醒腦或促進末梢循環的緣故。以前在網路上聽過人們爭辯肉桂是葷還素,持葷食派者,就以肉桂產品能喚起男性雄風為力辯的主要理由。還有人只因有個「肉」字就堅持肉桂為葷,未免也太瞎。
總之,這悲傷氣味的說法還真讓我暈船了。
那時我如此年輕,喜歡在頸間灑一點玫瑰花露水,比起如魅影般揮之不去的豔麗香水,蒸餾製成的淡淡氣味更像渾然天成的體香,只是太天然的東西有時會有保鮮的困擾,尤其遇上驟升溫度,就會溫吞吞地飄出腐朽的味道。那次悲傷的氣味,該不會是我心跳太快,體溫變高,而使身上的花香敗壞了?如果是髮絲上的酸味就更難為情了。升小六的夏天,一次被同學戲謔我那發酸汗漬的頭髮,此後我每天早上起床便要洗頭,關在浴室擠了大把香精洗髮乳一直洗,像是黑人執意要洗去膚色結果洗出了血那樣用力。最糟的想像是,近距離對著喜歡的人呵出沉痾已久的食物殘渣味,還有什麼氣味比這更悲傷的呢?當我胡亂搜尋氣味的記憶時,一個吻倏地貼了上來,噢,不賴。他的呼吸裡有菸草的氣味。
於是氣味也洩漏某些習氣或脾性。比方說菸癮、深焙咖啡、常熬夜或不愛喝水。當然,比起經由漱口水、口香糖、喉糖洗禮過的吻(那簡直像在吃牙膏),帶點習氣的吻令人感覺踏實。當衣裝盡是樟腦味,髮絲、腋下香水噴得斯文有禮,一呼一吸都是薄荷,整個人工工整整地似乎沒有一點瑕疵時,總讓人有種長年待在無菌實驗室或蠟像館裡保護得過分完好的窒息感。到底,人還是該有一點氣味的。
曾經很嚮往法國小說家菲立浦克婁代(Philippe Claudel)所描述的天使綠香味,那是兒時小情人在一次舞會情不自禁地吻上他的氣味。幾年後,克婁代才在母親經常拿來點綴蘭姆酒蛋糕的蜜餞上發現一樣的香氣。有蜜餞氣味的吻啊,那必定是糖漬加州李或地瓜蜜之類的濕軟物什,密封罐打開後瞬間散布空氣中的清甜粒子,那就是天使綠的氣味嗎。
法國大概是個嗅覺感官的國度吧,年輕時覺得有生之年一定得來到巴黎喝上一杯咖啡加肉桂,露天坐看曼妙身形流轉街頭,用幾個下午去品聞整座城所散發的費洛蒙氣味。克婁代也形容過肉桂的氣味極易讓人迷戀,像是一種合法毒品,可以讓麵糰變得更優雅精緻、擁有美麗的口音,加入肉桂的紅酒甚至是令人銷魂的魔鬼玉液。
幾年後的初秋,我真與一群人來到攝氏六度下著一點霜的巴黎,行經糕點店趁旁人不注意,湊近點綴著蜜餞的各式糕點上嗅聞,想知道什麼叫正統的天使綠,看見肉桂卷就趕緊買一個,還有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那浸過花茶散發甜軟香氣的瑪德蓮也得買。那時真是太年輕了,喝上一口薄酒萊就覺得奢侈極致,隨羅浮宮人潮前進看蒙娜麗莎,在蒙馬特排隊與出現在電影《艾蜜莉的異想世界》中的旋轉木馬拍照,跟著去朝聖香榭麗舍大道的奢侈品與名牌包。真有機會坐下來喝咖啡,一行人又轟轟嚷嚷,鄰桌法國男子轉身與我聊些我來不及聽懂的法式英文,末了執起我的手輕啄了一下,一行人又簇擁著起身說該往下一個地方去。一切太快,幻燈片般跳接,我幾乎記不得咖啡有沒有加肉桂、那迅疾的吻的感覺。
下著霜的巴黎無色無味,如雕像如鼻塞。天使綠和瑪德蓮也失去嗅覺的記憶。
據說,人們的感官知覺是為了生存本能,凡符合生之需求與死之趨避的都解釋得通,所以擁有嗅覺也是為了生存,與生存無關的氣味便會成為嗅覺的盲區,那或許等同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心不在焉,並非感官失能,而是我們選擇性地拒絕不願感知的一切。彷彿,感官知覺持有某種神祕陰謀,一些氣味之所以被嗅出來了無非是物競天擇的適者。氣味分子進入鼻腔與嗅覺細胞產生反應,大腦藉此接收它所下達的指令,肉身不過是處於主觀意志宰制下的世界罷了。
開放氣味供對方記憶的青澀時日,很快就成為過眼雲煙了,不再相信愛的時候,好像也就毋需發出對的頻率。費洛蒙因之成為嗅覺的盲區。
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順理成章地懷疑,感官有了盲區也是一種生存本能,是預防「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的自我防衛機轉?只要感知到的外界是無色無聲無味,就不會有目盲、耳聾、口爽的可能,於是不曾擁有就無所謂失去,沒有愛過就不會被愛遺忘,我不需要朋友實則是我害怕被朋友背棄。
年輕時過眼即忘的氣味,要不就那氣味本身是無關生死的享樂,要不就是害怕將來再也感受不到,於是自動開啟防衛機轉。我甚至覺得失去天使綠、肉桂卷、瑪德蓮氣味的記憶,是我對自己、對這世界的惡意,表面上是我不相信快樂是生活之必要,實則是不願憑藉這些氣味,記起匆促慌亂的青春是如何被不懂事的自己給浪擲掉的。
這樣帶著懲罰意味,或說是自保的鴕鳥心態,隨著年紀增長越發倒果為因,乾脆不要放手去嗅出快樂、不要輕易散發愛的氣味,嗅覺的盲區越多,為生存而築的堡壘彷彿就越堅固。躲在自己的堡壘裡,只覺外界無色無聲無味,所有的感知像是拔牙時麻醉了的嘴唇和鼻頭,怎麼逗弄都是多餘的一塊肉。於是活得越來越像一尊雕像,又好像鎮日鼻塞,沾沾自喜沒有什麼氣味值得我大驚小怪。
當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味覺、嗅覺的喪失成為確診指標之一時,我才意識到心理上抗拒某些事因而採取的趨避行動,會導致什麼結果,我們尚能無話可說;但如果是無辜地遭遇背棄,例如染上疫病而使習以為常的感官知覺遭到剝奪時,那是連世界都不要你了。
世界不要我了,是因為我曾被世界接受過;被你遺棄了,是因為曾經深深地被擁有。那麼,屋室裡你未帶走的書冊漫著類似雨後窒悶未散的潮濕霉味,澡間浴缸洗手台各處的孔隙彷彿仍不時散逸著縹緲菸味,還有你養的那缸魚曾在換水時不慎跳了一隻到椅子縫隙,這麼久了都還竄出陣陣的腐朽腥味……種種不美好,實則意味著我同樣能嗅到美好。
鼻塞的日子並不好受,關於不曾感知就不會失去的種種悖論,說到底,都是骨子裡在逃避。不好的事情發生了,趕快去做快樂的事;身體發燒,就服退燒藥;與這個人分開,急著投入另一人懷抱。逃避壞的,連同好的也一併失去,自我防衛啟動得過於猛烈,如發條拴得太緊,害怕動輒得咎於是舉步維艱。那麼,我身上悲傷的氣味不會是形而下的酸臭花露水、汗漬髮絲或食物殘渣,而是一副脆弱又固著的心腸徹底悶壞了的氣味。
還是很想念有著菸草氣味的吻,氣味出自於誰已經不重要了。天使綠沉澱後或許會是菸草的氣味吧,即便菸霧轉瞬杳然,卻總能帶我到遠方。
我想起一落落紮起如舊報紙堆的乾燥菸葉,那是兒時隨父親拜訪菸農時經常出現的場景。大人談著工作,孩子們在黃褐色菸葉堆間穿梭,一旁鋁製大茶壺煙霧裊裊,菸葉、茶水、人聲,混雜如安穩的沉香。偶爾因腳步或風而驚動了碎葉纖維,沉穩的香氣便如蝶一般地飛了起來。閉上眼循著漫天鵝絨,走進鼻腔裡的氣味甬道,緩緩追溯它們的根據。
我是自己氣味的盆栽,豢養饒沃的,關於芳辛、清甜、腥腐、酸臭或者薄荷味的記憶。多年後,根莖蔓延,許多當年不懂的念頭,以菸味為底,如霧陣陣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