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像原創嗎?
我還認識原來的七巧、小冬嗎?
但,何必擔心?我為什麼要像我?
似與不似間,魏姐將翻越另一座
高峰開創嶄新的藝術境界,
是耶非耶?
迷人就在這裡……
魏姐這十幾年在國光劇團創作了《金鎖記》《歐蘭朵》《孟小冬》《百年戲樓》《水袖與胭脂》《孝莊與多爾袞》《十八羅漢圖》,作為編劇的我,常分不清在面前的是魏海敏還是曹七巧、孟小冬、歐蘭朵,主演與角色,是耶非耶?似與不似間,最是迷人。
那年《歐蘭朵》試裝,我們圍在四周,七嘴八舌的對鏡說「不像魏姐」,魏姐卻反問:「為什麼我要像我?」
出自京劇演員之口,這句話極為震撼。京劇重視流派傳承,魏姐是梅蘭芳大師第三代大弟子,不僅唱腔身段要像開派宗師,甚至服裝都要模仿大師款式色彩,無論形似神似,都以「像」為最高原則,魏姐卻脫口說出「為什麼我要像我」?這是全新的觀念,是對「好演員」的重新定義,而其間歷經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三個階段。
魏姐從小走紅,曾是台灣最忙碌的旦角,而她一度不想唱了,直到在香港看梅葆玖的《穆桂英掛帥》,才警悟「原來戲可以這樣唱」。90年代初,隻身遠赴北京向玖爺學梅,一切歸零,從咬字發聲開始,一心追摹冷月孤梅,揮別過去的自我,重新打造「梅派的魏海敏」,而2002年我到國光擔任藝術總監,請魏姐演的卻是荀派童芷苓的《王熙鳳》。她思考了一會兒,欣然接受,從此走上「創作」的道路,而後《金鎖記》更是全新。《金鎖記》是魏姐榮獲國家文藝獎的關鍵,頒獎典禮上,她潸然淚下,說的竟是對父親的思念,親情的缺憾似乎化為對角色的飽滿塑造。此劇演出前後,很多觀眾問她何以能詮釋曹七巧如此精湛,魏姐常含淚說自己從小孤獨膽怯,除了唱戲不知還能掌握什麼。我聽著,不僅理解她何以能演出七巧的緊握金錢,頓時也體會她演楊貴妃何以能在華貴中透出一絲孤獨哀傷。貴為娘娘,除了雍容美麗,還能掌握什麼?而如此的雲鬢花顏,唐明皇竟還失約百花亭。魏姐和她的角色,不像,也像。
《孟小冬》編劇之初,我接到很多關切:「妳覺得魏海敏像孟小冬嗎?」而我並不追求「像」,創作本來就是主觀塑造,我試圖把藝術境界與人生境界合而為一,並與魏姐的藝術歷練先貼合再轉折。魏姐以「三聲帶」跨界京劇與歌劇,塑造出屬於魏姐的孟小冬,與真實的小冬,妙在似與不似間。
在《金鎖記》與《孟小冬》之間,還有TIFA《歐蘭朵》。兩廳院邀國際大師Robert Wilson來台挑選獨角戲的藝術家,一眼看上魏姐,2008年開始排練,魏姐和擔任戲曲編劇的我都期待聽到導演闡述,但導演只反覆說「文字不重要,劇情不重要」。雖然我們理解「意象劇場」以光影為主,但要如何在「文字不重要」的前提下一字一句編出劇本,我仍是徬徨。魏姐也很沮喪,癱在椅子上說了一句:「我一世的努力會不會砸在這戲?」但,就這麼一句,隨即坐直,說道:「往下走!」隔了一個月,我們仍在國光同一間排練室,心情卻大不相同,我以自己對文學的體會寫成劇本,魏姐則從她的人生體驗和藝術感知,理解歐蘭朵由男到女的四百年傳奇人生,完成這部跨國、跨界的作品。排練過程最有趣的是,肢體動作和劇本的語言內容沒有關係,嘴裡說的是一回事,身體卻是另一套。面對導演這樣的設計,魏姐竟能興奮的說:「手腦分流,心口不一,多難得的人生經驗啊!」
創作是一件神祕的事,我通過一次又一次創作,潛入魏姐的內心。劇中女子像是媒介,隔著曹七巧、孟小冬、歐蘭朵,我和魏姐培養出兩相鏡照、相互激盪的私密情誼。而這些女子即將被王景生導演解構,《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是這幾齣戲的「文本解構、跨界再造」,魏姐將從原創中游離出來,再次面對角色,也面對自己,交融流轉,投射出自己成長的背景乃至於其中每一個女子創作成形時台灣的藝術氛圍與文化環境。這部戲不只是魏海敏個人傳記,而是以魏姐和影像藝術家陳界仁、攝影藝術家張照堂的生命經驗為核心,回溯台灣的過去六十年。還像原創嗎?我還認識原來的七巧、小冬嗎?但,何必擔心?我為什麼要像我?似與不似間,魏姐將翻越另一座高峰開創嶄新的藝術境界,是耶非耶?迷人就在這裡。
●《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4月9-11日於國家戲劇院;4月17日於新竹文化局演藝廳演出,詳情請上兩廳院售票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