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跟我說,他剛到中壢時看到一家檳榔攤,名為「希望城市」,兩年後在同一處,
就在他離開中壢不久前,店招換成了「慾望城市」。
我想這間檳榔店現應已不存,
而成為中壢新蓋的捷運站體某入口了。
希望、慾望或絕望,
也許都只是這個城市暫時的幻肢,
在夜晚的撫摸下退去……
前幾日有感而發,突然和機車後座的狸貓說:我三十五歲了,還經常在大馬路上無所事事閒晃……正如我小時候所希望的那樣。
狸貓聽了前半以為我要自我反省一番,聽到後面,笑了出來。
的確,我的自由時間一半由閒晃和漫遊構成。國中推甄上高中,不再需要準備聯考,就經常從夜間的美語補習班開溜,追完漫畫屋《神劍闖江湖》,打膩地下街機店的《吞食天地》,就往城市更深處,往那還沒有Google Map的霧中世界漫遊,沉入夜的神祕領域裡。
抱著微微的不安與期待。如費茲傑羅在《夜色溫柔》(Tender Is the Night)寫:「晚餐結束後,遊艇便一直往西開。夜色朗朗,如水般從兩旁流淌而過,柴油發動機輕柔地突突作響……」
我沒有遊艇,只能讓一起蹺補習班的女孩L,踩上我的腳踏車火箭筒,吸進一口新鮮的夜晚空氣,出發。夜色中的人們表情鬆弛,神色模糊,暑熱過去,一天也終於成為過去,地下車道上方的路燈一盞盞流過,經過中山路的酒店街、火車站前的圓環,一直到市區外圍的巨蛋,讓濕透白襯衫的晚風直抵胸口。
或就只是單純的散步,在麥當勞、紅茶店、章魚小丸子攤,投籃機、蓋酷拍貼機之間遊蕩,消磨兩個小時的夜晚時光,由L傾訴她受挫的戀情,或聊我暗戀女生的近況、同學八卦種種,卻不怎麼聊未來。
走累了,就在百貨公司樓梯間的長椅,玩著Nokia手機貪食蛇,或各自倒頭睡去。
那在夏夜晚風中發生的與其說是戀慕,不如說是對本我之愛,是對時間最純粹的認識。是在唯有年輕時會發生的深沉睡眠甦醒後,對世界既惺忪,又無比清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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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覺個性散漫,嚮往安逸,遠不是流浪性格,卻常不安於室。自此漫遊和閒晃就成為我與世界最舒服的距離,此種深夜漫遊的喜好一直延續到現在,我稱之為錦衣夜行。
夜行之時,披上有口袋的風衣或長衣,儘量維持輕裝瀟灑,毋須背包,最好連手機、錢包也不必。一張悠遊卡,鑰匙,買水的零錢就夠。貧窮能讓你暫時習得脫身之術,像野貓、水滴──當機車坐墊上的貓兒從你身上移開視線,繼續伸爪、舔毛,當防火巷內,滴著冷氣水的青苔繼續蔓生,靜靜占領城市無人在意的一角。
被徹底無視時,遊戲才真正開始。
不必在意起點與終點,這是個沒有規則、沒有意義的遊戲。但若在陌生城市,可以從靠近河川、橋,大廟或水源處出發,因這往往是城市早期發展之地,匯聚了其他新街區無法仿造的特殊氣味,肥皂水味、煎魚味,或者「時間」本身的漆黑氣味。
若在桃園,我會以民權路文昌廟為起點。廟前是老人平日下棋、假日擺出家當(銅錢、金鯉魚、收音機、盜版DVD等老式生活小物)販售之處,入夜後,則是貓和流浪者棲居之地。而廟宇附近神祕的「三仙巷」,則是昔日公娼營生場所,漆黑小巷中一道粉紅螢光燈管,嵌在塑膠波浪板的屋簷,底下坐著幾位女子,街的對面則是清粥小菜,賣熱粥、醬瓜、花生和小烏賊。
老舊的白燈箱,圍繞跑馬的七彩小球燈,供應深夜的勞動人民生存無虞。
更夜,當人跡熄滅時,追蹤狗跡也是一樂。市區有許多流浪或半放養的狗,你可以從狗的神情、腳步、停頓的節奏,猜測他是單純找地方尿尿、去找其他狗兒約會,正在歸家途中,或者,真的是被棄養迷路了。狸貓和我時常跟蹤野狗,猜測他們的下一步去處。記得有人曾在野狗身上裝設小錄影機,窺看牠二十四小時生活,真想看看這樣子拍下來的紀錄片。
然而跟隨野狗不宜過近。有次我和狸貓在另一城市,跟蹤一隻看似害羞、眼神和善的胖胖大黑狗深入防火巷,一轉眼,黑狗不見,正當疑惑,肌肉和聽覺突然一陣緊縮──這大黑狗從某家後門狂吠竄出,原本的鬆軟肥肉,此刻如肌肉動地跺來,恐怕是已知被尾隨,而伺機埋伏,深覺狗比人類更不可貌相。
越往桃園火車站方向前進,夜的光度放大,而人的瞳孔收小,嗅覺味覺卻瞬間炸裂開來。中山路48巷是移工們經常活動的小街區,大樓上有移工專屬的Pub大舞廳,樓下是賣古龍水、SIM卡與東南亞雜貨,寄EEC菲律賓包裹的店面。我不曾在此飲食,然而高中常出入此大樓撞球間,體認了龍蛇萬象之美,後來到香港重慶大廈暫宿,恍然有既視之感,我喜歡這種自己和世間他人氣味相投、紋路相疊的時刻。
雖然桃園市容變化頗大,錦衣夜行,為的卻是對新事物的發現,而不為懷舊和追憶。城市快速重組,來不及為熟悉的風景消逝而感傷。
也因為明白了記憶牽動的情緒,往往與組織記憶的方式有關。
每個人都用不同方式來記憶空間。社會學者鄭陸霖在《尋常的社會設計》中,曾提到有一支馬紹爾群島的海上民族,光使用貝殼和木條交織,就編出一幅準確描繪洋流、漲退潮、島嶼距離的海圖(Stick Chart)。我對文字記憶有些天分,卻無法辨別路向,只要店招不顯眼的街道,同一條街在不同角度、不同天色下,於我便是一條嶄新的街。
所以每次的夜行總是新奇,街道在人的主觀中刪減、增添新物件,或者盜取舊世界的殘留、變造、鍍膜,並予以重新展示。夜行之時,我像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中,聽取馬可波羅報告不存在都市景觀的忽必烈大汗,故事每一次都一樣,也每一次都不太一樣。
我們都只是從自我的遙遠深處,延伸過來的波長。量子物理認為,現在的世界之所以是現在的世界,只是因為現在的世界有極高機率是現在的世界。
這句看似悖論的話,也許蘊含一個城市改變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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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錦衣夜行,未必獨行,若有耽於夜色之友相伴,也非常快樂。
好友H曾在中壢工業區工作。在晶圓廠中,人常要進入稱為「黃光區」的奇妙工作區域,黃光區是進行半導體光罩製成的場所,據說人眼在其中,無法辨別物件的真實色彩,所見只是一片黃澄之海。此種工作環境除了帶來視覺疲勞,也會對心理健康造成影響。
下班後我時常和H在中壢會合,並在中壢街上漫遊。在智慧型手機還不普及的當時,H經常拿著一本小素描本,沿街速寫人們的神情。封閉的黃光區,與無限開放的夜晚切換著,我覺得就像中壢這座城市,既有工業流程的規律,亦有紅燈綠酒的鬆弛。
中壢人和桃園人時常爭論彼此城市的優劣,甚至中壢人常自稱中壢人,而拒絕說自己是「桃園人」。其他的不論,但我主觀認定,中壢的酒店和檳榔攤外觀,確實比桃園的更為豪華新穎,檳榔西施也較常是真實女子,而不是隨便一名阿伯。後來H跟我說,他剛到中壢時看到一家檳榔攤,名為「希望城市」,兩年後在同一處,就在他離開中壢不久前,店招換成了「慾望城市」。
我想這間檳榔店現應已不存,而成為中壢新蓋的捷運站體某入口了。希望、慾望或絕望,也許都只是這個城市暫時的幻肢,在夜晚的撫摸下退去。我也記得和H的最後一次中壢夜行,下著小雨,H惡戲地把身上輕便雨衣的開口束到只有嘴巴大小,點起一支菸,試著從那雨衣的開口吐出煙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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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也經常在夢中散步與閒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