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為劉幼梅說過,這世界上沒有誰比武 博士對李眉更好,李眉就讓她來當自己的替 身。劉幼梅也不知道為什麼昏了頭,她竟然 當場答應了……◆
一直到劉幼梅準備好晚餐,武博士都不見蹤影。她覺得奇怪,又有點心慌,正在考慮要不要打九一一報警,聽到開門的聲音。她去前門看看,武博士正從外面進來。
「你回來了。」劉幼梅說:「什麼時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
武博士脫下鞋撢掉雪,把一雙鞋整齊放在進門口的單塊地毯上。「雪總算停了。明天應該是好天。」他像是對自己說話,又好像對劉幼梅說話。
「剛才跟小華通過電話。他說大姊感染新冠肺炎,在療養院完全被隔離了。」
武博士看她一眼,沒說話。劉幼梅說:「我們要不要去看大姊?」
武博士脫下大衣,掛到門口的衣櫥裡,說:「療養院一定不讓看,不用了。」
「也許有辦法。我們先吃飯好了。吃完飯慢慢想辦法。」
他們兩人默默吃飯。武博士吃完一碗飯,劉幼梅要幫他添飯,他說:「半碗。」
劉幼梅就幫他添了半碗。武博士說:「謝謝。」
兩人又默默吃飯。其實他們經常如此,劉幼梅也習慣了,可有時忍不住想起李眉的話:「真煩人啊。我有時候實在氣武超,他為什麼不生氣?」
在他的眼裡,她還存在嗎?還是她只是個添飯機器人?還是他真心相信李眉說的話,是李眉把劉幼梅介紹給武博士,取代李眉自己?
武博士,武博士,你為什麼不生氣?
李眉後來的情人是副校長吉姆,可以說是打網球打出來的意外。李眉喜歡打網球,副校長吉姆也喜歡打網球,久而久之就自然成了一對,等到事情爆發已經無可挽回。
無可挽回,是指劉幼梅勸不回李眉。這就是為什麼劉幼梅最在意人們把這筆帳全算到她的頭上。她不僅無意破壞李眉和武博士的婚姻,並且完全站在挽救婚姻的立場,苦口婆心勸李眉回心轉意。
「大姊,武博士對妳這麼好,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也許他不夠風趣,但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對妳更好。」
「對我好有什麼用?」李眉冷笑道:「你知道嗎?在我們匹茲堡附近有個小城,每年二月都會有個土撥鼠日。相傳如果在那天土撥鼠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冬天就會再延長四個星期。
「這土撥鼠日後來拍成一部挺有意思的電影。有位記者來採訪這土撥鼠日,卻發現他竟然被困在土撥鼠日,每天早上鬧鐘一響他就得重過這一天,每天都是一樣。
「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我每天都在重複過這土撥鼠日。我被困在這裡面,完全逃不出來。可是我必須逃出去﹗正如那部電影說的,愛情是唯一逃離這牢籠的解脫辦法。」
只有李眉這種個性才會相信電影而且說到做到,她竟然真的和武博士離婚,改嫁給副校長吉姆。
李眉和武博士談判離婚的經過只有他倆知道,但是劉幼梅確知過程十分平和,因為談完後不久李眉就請她來家裡。武博士和平常一樣默默坐在一旁,並沒有怒形於色也沒有大嚷大叫。倒是李眉掉下眼淚,當面請求劉幼梅以後好好照顧武博士。
大概因為劉幼梅說過,這世界上沒有誰比武博士對李眉更好,李眉就讓她來當自己的替身。劉幼梅也不知道為什麼昏了頭,她竟然當場答應了,或許是同情李眉,或許是同情武博士,或許是同情她自己,或許三者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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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晚餐,劉幼梅還在收拾餐具,武博士已經進了書房。顯然他不想談李眉,這樣也好,因為他們也沒法為李眉做任何事情。劉幼梅早就明白,凡是武博士想逃避什麼他就遁入書房。他既不看書,也不聽音樂,往往就默默坐在那裡,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劉幼梅也不去打攪他,這是兩人的默契。
劉幼梅始終不明白,李眉請求她照顧武博士,他是以什麼心態接受的,當然到了現在也不必再追究。說實在話,當初劉幼梅對李眉的確心存感激。劉幼梅和李眉徹底決裂,還是副校長吉姆的葬禮以後的事。
副校長吉姆.金斯保的葬禮備極哀榮,因為他的家族本是匹茲堡城的望族。吉姆的哥哥馬修.金斯保將軍來了。他們兩兄弟各有千秋,吉姆進了耶魯大學畢生貢獻教育界,馬修進入西點軍校成為有名的將軍,韓戰時他是麥克阿瑟元帥的參謀長,促成第七艦隊協防台灣海峽。這都是武博士告訴劉幼梅的。
馬修從軍界退休後仍住在匹茲堡,親自來主持弟弟的葬禮。到底是武將,馬修.金斯保仍然腰桿挺直,看不出已經有九十歲。他幾乎講了半個小時,細述他和弟弟年輕時的趣事,引得參加葬禮的聽眾笑聲不絕。劉幼梅這才明白有宗教信仰的美國人把榮歸天國當作一樁歡樂的事情來慶祝。
葬禮本來一切圓滿,但是不巧有僑報記者來採訪。或許是他們聽說李眉過去的名氣,或許是聽說葬禮有馬修將軍的演講,多半還是前者,因為葬禮結束後他們只圍著李眉發問。李眉便拉住劉幼梅,讓她幫忙回答某些問題。
其實劉幼梅早就看穿李眉真正的用心。李眉要說明她如何為了追求愛情放棄婚姻,但仍苦心為離婚夫安排繼任的人選劉幼梅,而她和劉幼梅之前居然保持了姊妹般的親密關係。記者們聽得驚嘆連連。劉幼梅雖心頭不是滋味,表面上還做得兩人真像姊妹般和睦,心裡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
好容易僑報記者結束採訪,劉幼梅匆匆離開教堂去找武博士,教堂外哪裡還有武博士的蹤影。突然聽到李眉在喚她,問她是否一起坐車到墳場去。劉幼梅本來不想去墳場,無奈只好答應。
路上李眉講起副校長吉姆的病。原來吉姆年前就得了骨癌,所以最後一段活得很辛苦,當然李眉也沒好日子過。李眉酸溜溜說:「還是妳好,做了正確的選擇,我請妳照顧武超真找對了人。」
這句話令劉幼梅火冒三丈,忍不住爆發了。
「一切決定都是妳自己做的,現在反而來說我。我做錯了什麼?平白擔了搶人家丈夫的惡名﹗妳改嫁吉姆,難道不也因為他是副校長?難道只有妳是聖人,為了愛情犧牲一切?
「妳說的愛情真有那麼偉大嗎?妳上次說的那部電影土撥鼠日,我回家後還特地租來看,看完想了許久。是的,一遍遍重複土撥鼠日似乎很無聊,只有愛情才能夠解開魔咒。可是或許這是西方人錯誤的、膚淺的愛情觀呢?
「即使在電影裡面也只有男主角想逃離土撥鼠日,女主角怎麼想呢?說不定她還覺得滿好?說不定真正的愛情反而是進入重複、膚看似無聊的日子,因為這才是真正過日子。有人以為愛使你逃出循環,其實愛使你甘心墮入循環。」
她在紅綠燈路口趁著車停住就不顧一切下車,李眉一再喚她都不理。這是劉幼梅和李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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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劉幼梅正在洗碗,武李華打電話來:「媽走了。」
劉幼梅趕快走到書房,對武博士說:「大姊走了。要不要和小華講話?」
武博士背著她搖搖頭。劉幼梅對著電話說:「他不想講話。」
劉幼梅還來不及掛斷手機,就聽到武博士號啕大哭。她從來沒有聽過武博士這麼大哭。也好,大聲哭吧,把心裡的積鬱都哭出來,大聲哭吧。
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梳妝檯前。在梳妝檯的小抽屜裡有張便條,是上次武李華去療養院看母親後帶給她的,她不時會拿出來再讀一遍。依照武李華的說法,寫這字條時李眉已經搞不清楚許多事情,可是她偶爾還有清醒的時候。
「小妹: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大人不計小人過,妳就原諒我這一次吧。可我不後悔我做的事。作為一個女人,無論這條路怎麼走,都走得辛苦。我也不必求武超原諒我。如果我今天回家,他會從書房回頭看我一眼噢一聲,就是這樣。這是他的最大缺點也是他的美好品德,我早就知道……」
這後頭還有些潦草字跡。武李華帶給她看,他也不必再說什麼。李眉能夠寫這張字條,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
大姊,我怎麼會不原諒妳呢?劉幼梅對李眉說。就如妳說的,作為一個女人,無論這條路怎麼走,都走得辛苦。妳看妳對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我也要請妳原諒我。也許妳說的比喻是對的,應該走出土撥鼠日,至少妳敢大膽走出去。大姊,從開始我就佩服妳,到現在還是佩服妳。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走,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我坐在梳妝檯前,武博士坐在書房裡,我們可以坐到永恆。大姊,妳明白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