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IZ*ONE在線上演唱會無預警地解散了。聽音樂這件事,是會傳染的。這兩三年我才開始追聽韓國流行音樂,我妹妹卻在十年前當學生的時候就已經入迷,記得她最愛2010年出道的INFINITE,那時我對KPOP的印象就是Super Junior的〈Sorry,Sorry〉,洗腦的節奏,電音重拍讓血液震盪,抓耳但不耐久聽。我堅持聽著銷量正逐步衰退的華語歌,韋禮安、徐佳瑩、林宥嘉和蕭敬騰正在崛起,田馥甄飄出了仙氣唱腔,蔡依林發行概念專輯《Myself》,開始以自我進行實驗與衝撞。我也漸漸跟上西洋流行音樂,跟著告示牌聽起Katy Perry、Lady Gaga和Rihanna,有種拋下書本起身甩頭的叛逆。
最近才聽懂韓樂,仔細捧玩才能發現其中精雕細琢的工法,明明套用著同一種模式,每一團都有年紀最小的忙內與最吸睛的門面,還有高音、舞擔與饒舌,有時覺得把不同團體的歌組在一起也是一張風格流暢的專輯,但依然被那些帶有魔性的旋律與群舞吸引,看著絕美如瓷的臉龐,如何抓緊每一個短暫的鏡頭,不知不覺心也立刻被拽走了,一個眨眼wink或手指愛心,就心甘情願被電到通體酥麻。我們家一有空白時間就播來聽,久而不膩,周周上新,出道或回歸,團進團出,一個個都是大陣仗攻心而來。女兒跟著聽,她立刻就愛上了,而且偏好明確,大賣的一線歌手或大勢團體才甘願掏心偏愛。
女兒尤愛女團,不認得每一個成員,卻被通用的美麗深深吸引,看舞台表演,能瞬間指認她的最愛。我很想知道她在偶像身上看到什麼?發現了通往美麗的路徑?間接體悟盡情歌舞的快感?還是像我一樣,只是目瞪口呆,被立體聲光、頻頻變換隊形的美嚴密監禁,直到播放結束才恍然回神。
她默默地熟記歌曲中幾個關鍵詞語與音效,像Red Velvet的〈Umpah Umpah〉每一個無意義的嘆詞,「呼——」、「叮——」、「蛤——」,或是簡短音節如「邱挖」、「麻吉」,她能準確抓住落拍的時間,一邊在彈簧床上熱烈舞動,擺手旋身,蹲伏踢腿,歌曲在她臉上流動,她是那夏季輕快旋律中一頂飛旋的草帽。
我和女兒也一路跟著選秀節目愛上了IZ*ONE,念起來像是「愛著忘」,有人戲稱是「矮子王」。誰能不愛一路看大發亮的女孩呢(即使檯面下充滿大人的算計與流弊)?看著她們努力跳好一支舞,唱穩一個高音,在C位拉鋸推擠,穿著運動服披著汗濕的髮,對著手持鏡頭叨叨絮絮地搶話,偷偷勾著誰搭成CP撒起了糖,或有如一群小寵物各據地盤,階級形成團寵與團欺。那些複雜的人設與心意箭頭,我們在螢幕下仰頭看,簡直是迸射四濺的流星,拖曳著燦麗不滅的長長彗髮。
IZ*ONE出道之後,一切都被包裝好了,十二尊毫無瑕疵的偶娃娃,每一張臉蛋都是天才,想截下每張MV畫面,做成寄存在心裡的明信片,每首歌都是不捨讀完的詩。必須鎖定時間追看teaser、MV與音樂放送節目,從回歸舞台到告別舞台,高清4K、個人直拍與練習室版本,換一套衣服,即使是同一種舞蹈,相去不遠的運鏡,仍果斷帶來強烈的衝擊。那些LIVE是與我們並進的當下,髮色與眼神,都是最新的,若我們此刻相遇,她們彷彿只是從螢幕裡跨到螢幕外來。
當youtube開始推送大量KPOP表演給我,我漸漸看成日常習慣,一周可能聽同首歌上百遍。女兒一路跟著看,聽前奏就知道是IZ*ONE,每放一次她便心花怒放,接住所有埋在歌裡好記的勾子,自然琅琅上口,隨著舞蹈與歌曲的主題化身花朵或天鵝。女兒若坐在車上聽見我放,她先不可置信地和妻子確認,再萬分慎重地向我垂首致謝,偶像是感染也是藥方,能夠暫時靜音所有的煩躁與憂傷。
直到2021年3月,她們突然在線上演唱會宣布解散,其實本來就是期間限定團,離最後期限4月也沒剩多久,但好不容易熬過各種風波,銷量屢屢登頂,心裡不免期待著續約與活動繼續的消息。但女孩們卻在無觀眾的直播舞台上哭成一團,感言被抽噎得零碎不全,只清楚聽見心的裂紋伏竄的聲音,她們根本沒有準備好,最後竟也被安排得像最初選秀時那樣實境,那些手足無措與依依不捨那樣真切,卻蓄藏惡意。可以想像有一雙巨大監視的眼睛,在她們簌簌顫抖的身後,滿意地看著螢幕前的我們淚流滿面。她們將回到各自的公司裡重新出發,彷彿經歷宇宙的長途飛行,突然遭遇毫無預警的碰撞,最終迸燒成破碎的隕石。
看著演場會告別感言的中字影片時,全家人已經躺在床上熟睡了,但哭泣也會傳染,她們的聲音能使人歡樂,也能使人哀痛欲絕,她們哭得越激烈,我的心也跟著喘不過氣。
要怎麼跟女兒解釋這件事?我們的偶像將不再唱跳新歌給我們聽了。這世界總有一些不公不義的事,藏著巨大的權力屏蔽一切,所有美好與悲傷的事物幾乎來自於精確的算計。有一些委屈,就是說不出口。告別演唱會上,她們感謝工作人員讓他們變得美美的,感謝粉絲與成員,雖然遺憾委屈,卻不忘記提到圓滿與幸福,有彼此的陪伴,每一天都是快樂的。那些淚水,再怎樣真實,仍已是出海的時刻,起伏與洶湧都已經過去了,安安靜靜,無憂無怒,並不推起任何浪濤。
沒事的,不刻意說,她也不會察覺。她還愛著IU、TWICE和(G)I-DLE,新歌這麼多,她不會寂寞的。有些事我也從來沒和孩子們說過,我的家、過去的事、爸爸和媽媽,他們其實還有不常見的阿嬤,阿公則是從來沒見過,他們沒問起,我也沒說破。
以前還一起住在家裡的時候,妹妹是不是也曾經歷那樣無人知曉的快樂與悲傷呢?我們那時各自用有線耳機聽音樂,買手機時附贈的配件,便宜便利,音質則是還沒學會分辨。妹妹用youtube,想下載的話,她學會用youtube下載音樂,我則是流連在論壇裡尋找免空載點,音質320K就是頂級享受,不知道那些被模糊的細節全藏著魔鬼。
在那個家裡,我們聽各自的音樂,總有別的事比自己的情緒更重要。
想起宮□□良在演唱會後的個人廣播上忍著淚意說的:「當偶像也第十年了呢,所以說,會變得不能明白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情了。因此如果感到非常痛苦的話,雖然不至於說是自我防禦,但不想變得更難過了,我發現自己已經會轉移分散注意了。」偶像也是這樣的,痛苦時轉移注意力,積極照顧別人的心情,反而無法直面自己的痛苦。
聽見她轉述粉絲來信,一字一句也是我的心聲,原來那些感謝與祝福,由一個人說就足夠了呀。所以韓國才習慣訂出官方粉絲名稱吧,我們都是wiz*one,是守護IZ*ONE魔法般未來的魔法師,人數再多、不同國家,心意依然相通,再微小的想法,都能彼此理解。
我們在各自的耳機裡學會轉移注意力的魔法,在不同的歌曲汲取能量,她比我更狂熱,她是最初期的INFINITE粉絲,名字是「INSPIRIT」,這名字彷彿真的鼓舞激發了什麼。她的桌邊、鉛筆盒和皮包裡都有偶像的照片,她向我介紹過,我分不出那些相似的臉,像櫥窗裡的高級精品,一下就忘了。
她一向寡言內斂,當她下載了大量的偶像照片在手機裡,設成桌布,專注欣賞盛世美顏或是現場音放節目的時刻,她也選擇了不去看到什麼。晚上回家的時候,她和我就在各自的房間裡,掩著門聽音樂,埋頭苦作各自的人生功課。
IZ*ONE解散之後,爆出奴隸房的新聞,自稱IZ*ONE的粉絲掌握網友的個資後,強迫對方簽訂「奴隸協議」,並加入虛擬社群,命令他們到網路對其他組合進行散播謠言和網路霸凌。對偶像的愛竟被擰轉成如此糾結乾癟的模樣,犯人的情感,全部挪移到網路上來。明明犯罪了,可能仍偏執相信著那是最聖潔的純愛,原來網路上推讚或詆毀的聲浪,可能暗流著深沉的恐懼。
追隨偶像之後,我們都習慣看見美好的事物,看不到另一面可能的醜陋與灰敗。解散前後,新聞充滿揣測、從韓國網友那裡翻譯的小道消息撲朔迷離,沒人確知她們未來的發展,我時不時就要搜尋,急著想替她們摸清未來的形狀。有次不經意在youtube的推播下點出IZ*ONE過去的MV,那是她們熬過輿論攻擊與解散危機的歌曲〈FIESTA〉,我和女兒之前看到熟爛,這回又再次呆在螢幕前。她們在MV裡如此脫俗,當初沉潛三個月後回歸,沒有讓人看見她們曾經對未來多麼惶恐,成員和歌迷一股腦繼續愛著愛著就忘了。
妹妹忘掉了什麼呢?我錯過了太多歌曲。男團女團已來到第幾世代?如果當初能一起聽歌,甚至能同粉一團,就好了。如果能戴上對方的耳機,收聽彼此的心裡的聲音,我們是不是都會更好。
我和女兒覺得MV看過一遍不盡興,再用音響循環播放,音量調得很大聲,女兒跟著唱,跳起舞來。「我的所有瞬間都是如此美麗耀眼/只要記住這個就好/就是現在」,能這樣全家一起聽一首歌,同時張口唱一首歌,是多不容易的事。
女兒什麼壞消息都不知道,歌裡和聲已經落成單音,離開宿舍,飛回日本,但這不妨礙她最直接的追求、全身發動的共鳴。她每天洗完澡便指定好睡前要播什麼音樂,這就是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像爬上一個滑梯,就只是為了溜下來,我和女兒點播一首歌,就只是為了完成一場熱烈的派對。
我們以後會再聽更多歌,勇敢地跳舞。一個人逃跑是孤獨地流浪,全家人逃跑,就是一場美好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