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比爾蓋茲在西雅圖有座名為「世外桃源2.0(Xanadu 2.0)」的豪宅,占地近兩千坪隔絕了塵囂,燈光室溫音樂隨人行跡因地制宜,碼頭遊艇、劇院、球場、健身房、宴會廳、穹頂圖書館、大型停車場……食衣住行育樂一應俱足,還有數十個通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房門。於此間一呼一吸,堪稱生活在天堂,居家即度假。這樣的家,我也是有的。然不必費神規畫,毋須整修維護,遑論年年上繳百萬美元稅金。
2008年夏天,當新竹巨城(Big City)還是風城購物中心的時候,我進駐了現在的居所。買房、裝潢前,對臥室的想像是:必然要內蘊一座專屬於我的更衣室。拉門隔出的一方空間裡,除了功能齊全的梳妝台,尚有足夠的吊掛衣桿和層板,供四季服飾一字排開,各式包、帽能鬆開筋骨棲身安住。櫥櫃中島有九宮格抽屜,腰帶、圍巾、貼身衣物均各就其位。即使燈光柔軟,繁複衣飾仍無所遁形。我立在中央恍若指揮家,任由水氧機間歇吐出的氤氳粒子亦步亦趨,貼身助理般隨著我在密室裡穿梭漫舞。我將看見全身鏡映射出大隱朝市的自己,一雙手決定這裡的秩序。
更衣室的夢想究竟有沒有成真?
沒有,也算有。
市中心的小資家屋,難有夢幻空間的立足之地。然能與占地萬餘坪、號稱北台灣最大購物中心的巨城為鄰,我便擁有一條隱形通道前往室外桃源——人道是我家後廚房,於我實為一處巨型更衣室。
沒有上班的日常,有時是這樣的:在巨城健身房汗水淋漓後,平行移動到同樓層的美體中心來個精油芳療。偶爾停在服飾專櫃的穿衣鏡前,比畫幾件剛上市的新裝,腦中同步構織著該配哪雙鞋,什麼場合可以穿。隨手扶梯繞去誠品看看書,想擁有的就入手。末了往美食街報到。離開時,四肢筋膜舒放、胃袋暖呼呼的,步伐似又更輕盈了些。幾乎忘卻最初踏進來的那副,灰撲撲的沉重的肉身。
這裡始終待你如上賓。推開大扇玻璃門,視野所及是袒露光潔內裡的挑高空間,一呼一吸都被安穩地包覆在均一配光帶來的亮度平衡裡。儘管外面風吹得猛、暑氣蒸鬱,裡頭的廣播永遠行禮如儀、空調四季如一,像一只旋律乾淨的水晶球音樂盒,兀自運轉,靜謐隔絕。
於是需要擁抱的時候,便慣於把自己放進水晶球裡,隱入更衣室般,卸除對外的武裝。這裡有人為我挑選合適的衣裳、遞上我喜歡的書,定期為我修眉、護膚,為我將圍巾、香水、包包仔細放入禮物盒綁上蝴蝶結;肚子餓了,隨時有人為我煮上一碗熱騰騰的麵;甚可放心把肉身交付對方,來一堂芳香舒療,讓內衣櫃姊伸手掏撈挪移胸前漸次走位的肉,被重訓教練糾正施力錯誤的姿勢。每每在咖啡館桌上、美容室或影城裡能量飽滿地醒來,都有種進入睡眠艙的錯覺,彷彿我是專程來買一場睡眠的。此間有我的一席之地,走出大門又能再度展示光鮮的自己,感覺身心很輕,在對方眼裡的分量很重。
我不斷在人我關係裡經驗失落,意識到自己的微渺,從而學會懸崖勒馬抑制熱情,警告自己掏心掏肺可是會要命的。這背後存在一個認知是:我是之一,而非唯一,我不必然是不可替代的存在。這樣的歸因並非天生,那是在一些緊密互動中屢屢發現過度投入的自己不過是個局外人,隨之匯流而成的結論。
諸如,對方陷溺之時,你想當個稱職浮木,儘管不諳水性,仍執意把自己往水裡拋,而其實他的呼喊已引來浮木四起,你並非唯一。
過度投入只是越發顯露自己的困窘,我們遠不及那些輕易付出便能俐落發揮力量的人。甚少人能領會窮人的一百塊,其心意並不比富人的一百萬廉價。然而,在速效名利的場子裡,誰會關注「心意」這檔事呢?
雖說「不要孤注一擲」、「別把雞蛋都放在同一籃子裡」乃適者必然習得的生存法則,然能夠成為他人的唯一,為之傾力付出自己的全部,多麼浪漫。
而或許殘酷的人生實相,其一便是逼視現實交易裡浪漫的可能。
我曾在生日當周,拿著巨城幾個櫃位寄來的邀請函或兌換券,臨櫃輪番接受祝福,領取滿袋子不是那麼實用的小禮物。我大方、開心地收下每一聲熱烈的「生日快樂!」轉身彼此相忘於江湖。即便蠟燭燃了幾秒便熄滅,火花太虛幻,但毋須顧慮回禮,免去繁縟言談,倒也自在。
人們說這是互市買賣各取所需,別傻了,不要鎮日往在商言商的地方取暖去。然而,為什麼不呢?我想起無厘頭港劇《絕世好賓》的一幕,保鑣劉青雲力勸富家千金梁詠琪別再跟那些牌友往來了,揭穿她們不是真心來交朋友的,「她們合夥騙妳的錢」,梁詠琪不願認清事實地回嘴:「怎麼說她們也陪我玩到天亮,為的是開心嘛……多值。」銀貨兩訖般,花錢買友誼。荒唐劇本搏君一笑。只是,一句「多值」詰問得令人啞口無言。
在努力不一定有收穫的世間,難得有些付出可得到等價的回報,就算心意被拿來論斤秤兩,也比一去不復返來得可喜。雖說還是有人要抗議這是商業伎倆,某些買賣不划算,然我們不也都明白,許多事物難以對價甚至千金難買,比方快樂、平靜,比方被包容、被看見。只消付費,就可成為對方的VIP,甚且是VVIP、SVIP……能被捧在手心,多值。
因此,每當被微不足道的自己給壓迫得無處藏身,更衣室般靜謐隔絕的巨城便極具召喚力,彷彿對我張開雙手,隨時可渡我至私密而浩瀚的遠方。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詩學》裡曾說:「浩瀚感就在我們自身體內。它與一種存有的擴張狀態緊密關聯,這種狀態總被生活所箝制,被謹小慎微所局限,但是當我們孤獨一人時,它又再度復甦。」於是我們需要孤獨,需要一座私密的更衣室,在這裡我們得以復甦浩瀚的自己。這麼說來,巨城的「巨(big)」或可解為更無邊際的「浩瀚(immensity)」,這座城儼然是浩瀚自我的投射,走進巨城便是我如何走向我自己的象徵。循著彷彿若有光的廊道,沿途接受繽紛而輕盈的關注,這偌大空間展現了欲引領孤單靈魂達致豁然開朗之境的誠意。
所以,為什麼不呢?如果我將努力工作所得贈予這座城,這座城便熱烈回報以平靜、包容或者愛,他讓我看見我自己,我有什麼理由不鎮日往他懷裡去?
近幾年,巨城周邊的三民路隆恩圳一帶,生出好幾處異國情調或文青氣息濃厚的小店,理髮、餐飲、咖啡、甜點、服飾,彷彿從巨城裡蔓延至城外,這使得我的更衣室版圖又更向外擴張了些。也許真有那麼一天,任一扇門開啟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整座竹塹城都將成為我的更衣室。
走進更衣室,我要換上國王的新衣,接受如夢似幻的祝福。快樂,多麼浩瀚,多麼不可名狀。在水晶球音樂盒般的孤獨國裡,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