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石山
五月八日以後,一直在縱谷。有時在池上畫畫,有時在六十石山茶園,聽樹林初夏蟬鳴。
春末夏初,最早的蟬鳴,有一種青春的高亢嘹亮,還沒有到夏末秋初,還沒有季節到了末尾瀕臨毀滅絕望的悲淒嘶叫。
茶園主人栽培有機茶,我喜歡他慢條斯理地沏茶,娓娓道來上個世紀八七水災,許多雲林閩南人遷移到此拓墾,因此留下「雲閩」的地名。又娓娓道來小綠葉蟬這幾天來吃茶的嫩葉了。
歷史大事,或小昆蟲生態,他的敘述都如茶香,沉靜有餘甘。
「小綠葉蟬咬過,茶葉有蜜香。但是只能讓牠們吃三天……」
他說:「不然很快就吃光了。」他笑一笑,好像因為蟬來吃才知道這春天的茶多好。
「讓牠們吃,卻不能吃太多。」他像是在說茶葉,也像是說人生的領悟。
所以他一大早就去茶園採茶,搶收小綠葉蟬咬過帶蜜香的嫩葉。
他跟我喝完茶又要去烘焙茶,新採的茶葉放在可以轉動的透氣竹籠裡,插了電,低溫烘焙,一屋子都是新茶的香氣。
我喜歡這個時候上山,金針花季還早,沒有遊客上山。春夏之交,雲生霧卷,山嵐在數峰間流轉變滅,乍陰還晴,山色隨時光千變萬化,適合用水墨滃染。
遠望山腳下富里一帶平疇沃野,立夏、小滿前後,早插秧的稻禾剛剛抽穗,蒼綠裡透出很嫩的青黃,微風陣陣,中午前後,陽光蒸曬,風裡就有穗花授粉後猶在空氣中瀰漫的稻花香。
茶園主人又要我試了他自己私下最喜歡的大葉烏龍,「加十朵小油菊,清淡,不搶茶香。你試試看。」
「這樣的喝法純粹是個人喜好,」他說;「個人癖好不同,別人未必喜歡,產量不多,也不推銷,能喝到就是緣分。」
主人在山下竹田祭拜媽祖的「聖天宮」做志工,這幾日有外地媽祖來此會香,他還要下山去照料,我們就結束早餐後的喝茶閒聊。
▋萬安
五月十五日,北部疫情爆發,一時回不去,我就住進萬安村。
池上有萬安社區,清代以來,主要是客家移民來此墾殖定居,沿著海岸山脈山腳開墾,建立莊園。
漢人移墾到這一帶可能追溯到一八六○年代,從台南赤崁、高雄旗山來的移民,他們走的路線是溯荖濃溪,翻過中央山脈,沿著新武呂溪峽谷,來到此地。
漢人初來時沒有漢字地名,野生樹林繁茂,就叫做「樹林仔」。
清帝國在一八七四年由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來台灣督辦海防,沈葆楨注意到台東的撫墾,派袁聞柝任同知,在台東設立「台灣府南路撫民理蕃廳」。
「撫民理蕃」,大概包含了對漢人移民和原住民部落的管理吧。
這個機構設立十餘年,卻在東部爆發了「大庄事件」,客籍漢人和原住民部落聯合起來反抗官方壓迫。
一八八八年六月,由於官僚壓榨,土地清丈不公,欺辱部落女性,引起今日關山、池上、富里一帶漢人移民和原住民團結起義,殺死官員,民間串連抗爭,對抗官兵鎮壓。
「大庄事件」有新開園(萬安、錦園)的原住民潘觀等頭目響應,事件在兩個月間蔓延,北到花蓮,南到台東卑南利嘉部落都紛紛起義。
戰事結束,新開園一帶想必也有許多無主屍骸吧,漢人的、原住民的、清軍的,怨者親者,無名無姓,依民間習俗傳統,死者為大,都被農民收埋,在如今萬安「稻米原鄉館」後方建有「萬善祠」,四時也有祭拜。
「大庄事件」後,派遣到台東來的官員是至今仍然留名在台東史上的胡傳。
「萬安」的名稱據說最早出現在一八九三年他所編纂採訪的一本書中。
胡適父親胡傳(字鐵花,1841-1895),他在「台東直隸州代理知州」任內,纂輯《臺東州 採訪修治冊》,實地採訪勘查,編纂地方誌,書裡首次用到「新開園-萬安莊」這樣的名稱。
新開園莊是比較廣的說法,包括今日的錦園、萬安、富興、振興四個村落。胡傳的採訪,萬安莊似乎在四個村落裡有了重要的位置。
這本書完成後兩年,胡鐵花逝世,清帝國甲午戰敗,台灣割讓日本,小小的萬安村也隨時勢進入日治時代。
日治時代,清查「萬安」戶口,登記「住戶一百一十」,人口「五八七人」,「水牛七十八頭」。
目前萬安村的人口,最新調查是「三百四十二人」。
人口這麼少的村落,只是世界一微塵吧。
「世界,非世界。微塵,非微塵」,大疫流行,我住在這一微塵裡,有微塵的悲喜,隨意讀微塵的歷史,也有小小微塵裡一點萬事平安的祈願。
五月乾旱缺雨,水圳輪流每三天灌溉一次,每次放水,都到田邊聽水聲嘩嘩,如人雀躍欣奮。
六月五日芒種,下了大雨,即將割稻,可以預期稻作豐收了。
▋保安宮
村落裡有幾座大小不一的土地祠,也有頗具規模的保安宮,我散步經過,也依村民習慣一一敬拜。
保安宮直接說成白話,就是保佑「萬安」吧。
保安宮設置的位置卻是在錦園村,事實上,附近幾個原屬「新開園庄」的居民都常來此祭拜。
村民常來此祭拜,香火很盛,年底收成以後,也請客家戲班在廟埕前演出謝神的「收冬戲」。
看了一下萬安社區的地方誌,保安宮最早修建於光緒九年左右(一八八三),是高、屏來的移民帶來的五穀爺神像,這尊開基神像更早是大陸移民帶到旗山,再由旗山移民帶來池上。
移居之初,一切簡陋,五穀爺只是安奉在草寮、磚造的簡單空間裡吧。
移民的農田拓墾越來越盛,稻穀從播種到收成都需要風調雨順,祀奉五穀保護神的信仰自然越來越重要,五穀爺也升任為五穀大帝。
十餘年後,保安宮就由磚造的簡陋形式改為石木結構的宏偉廟宇,也在偏殿安置了城隍、註生娘娘、媽祖、關公等民間信仰的神祇,包含了生死婚喪人生的各種庇佑。
日治時代一度禁止民間信仰,保安宮被廢止,改為派出所使用。
保安宮在一九四五年重建,到一九七六年再次擴建,也就是目前看到的懸山式的屋頂,有拜亭,鐘樓、鼓樓,戲台,有龍柱雕刻,有彩繪和剪黏等裝飾。
每次進保安宮,都會看到殿前楹聯長句,「五穀重豐年」,正是小小萬安所有世代農民的共同心願吧:
「五穀重豐年,及雨及時施德澤
萬方匡正日,扶忠扶孝顯威靈」
今年辛丑,五月缺雨乾旱,居民都鑿井應急,都會裡的人很難理解農民愁苦擔憂,插秧之後,他們不時抬頭看天,想到的也就是保安宮楹聯上說的「及雨及時」吧。
雨不及時,少雨,就是旱。雨不及時,太多了,就是澇。
旱澇都是災難,也只有與土地相依為命的農民感受最深。
六月初,芒種前後,連日好雨,稻禾結穗,金黃一片,穀粒飽滿,即將收成了,農民也都安心謝天謝地。
▋龍仔尾
萬安緊鄰海岸山脈,這一段山,山勢不高,但是受地殼擠壓,山像海浪一樣陡立起來。
村名萬安,山也就是萬安山。
山的長長的稜線,像一條長龍的背脊,蜿蜒在村落東邊,起起伏伏。
人給山命名,常常是一種直覺。
台灣多處有「觀音山」,山巒峰嶺,有的像鼻子堅挺,有的像額頭平緩,有的如眉眼,有的如唇如頤如下顎,甚至如乳如肚腹,各人有各人的認知,各人有各人的標記,大象無形,山名「大肚」,「觀音」,也給了喜歡命名的人許多懸想牽連。
萬安山像一條龍,是不高的長條山脈。大概從移民初期就有祖父阿嬤帶著孫子,指指點點,哪裡是龍頭,哪裡是龍尾,有了龍的意象,一條龍就活靈活現,加上海岸山脈四時雲煙繚繞,風起雲湧之時,這條龍也就真能呼風喚雨,一時顯靈,庇佑村落小小的平安願望吧。
有村民說這條龍,龍頭在村落北段的磚窯場,龍肚在中庄,龍尾迤邐在南段山勢低矮處。這低矮處已是萬安村到了尾端,只有寥寥幾戶人家散居,被大片稻田圍繞,離池上熱鬧的中心已遠,地名也就恰如其分叫作「龍仔尾」。
龍仔尾居民不多,我看了一下居民設立的說明牌,指出有日治大正十二年從新竹北埔庄遷來的蕭金蘭家族,此後陸續有賴氏、羅氏、黃氏等家族移墾,成為龍仔尾特殊的家族聚落型態。
站在田野間,遠眺萬安山長龍護持,越往南越低矮,的確像一條長龍的尾巴,一路向關山、鹿野方向遠去。
我常在這裡看鳳鳴山,看萬安溪的沖積扇形成美麗的廣大稻田,看水圳潺潺流水,農舍散在田間,很難想像這樣的美麗平疇就近靠著時時會有地震的斷崖。
恆河尚多無數,何況其沙?
大疫流行,都會人心焦慮浮躁,很慶幸住在龍仔尾。
龍仔尾是微塵粒中更細小的微塵,微不足道,漫步田間,背上曬著暖陽,也如「田夫負暄」——啊,怎麼忽然想起這個故事?
田裡農夫,走在田間,感覺到曬在背上的日光多麼和煦,舒服極了,很想告訴皇帝,告訴位高權重的領導者:「陽光太舒服了」。
《列子》中說的這一段故事也就是民間成語「野人獻曝」的來源。
野人曬太陽,背上暖和,要去把這樣美好的經驗奉獻給皇帝,但是,他天真無知,原來一番善意,被鄉民嘲笑辱罵,群起攻之,連自己的老婆都說他傻。
野人獻曝其實是一個悲哀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