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民》的劇本是誰寫的？
美國導演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根據父親傑克芬奇（Jack Fincher）生前所撰劇本拍攝的《曼克》（Mank），追記了影史超級經典《大國民》（Citizen Kane, 1941）的誕生由來，獲得奧斯卡10項提名，最終擒下最佳攝影及美術指導兩座金像獎。
片名所指的「曼克」，就是《大國民》的編劇赫爾門曼克維茲（Herman J.Mankiewicz），由奧斯卡影帝蓋瑞歐德曼（Gary Oldman）飾演。因為一人身兼《大國民》編導演製而叱吒影史的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反而沒有幾場戲，要說這部片顛覆了什麼影史定位，未免誇大；畢竟劇本僅是電影藍圖，奧森威爾斯在統御調度及表演的過人長才，根本毋庸置疑。弔詭的是，他和赫爾門曼克維茲「合掛」編劇的原因。
按照《曼克》的說法，赫爾門曼克維茲對好萊塢，甚至大部分電影，其實都十分鄙夷（卻又捨不得放棄在影城吃香喝辣），不惜領錢簽約放棄署名權，但整個劇本其實都是他寫的。而影片也搬出各種倒敘、插敘來強調《大國民》根據的，正是他與報業鉅子威廉蘭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在1930年代的往來交際。但這也只能證明《大國民》初稿來自於他，卻無法得證最終影片所用劇本就是他一個人的工作成果。關於這部分的爭議，在美國影壇，甚至影評界，已討論過無數次。《曼克》只是一個面向，並無法解釋或定義《大國民》的偉大。至於在敘事手法與影像風格上被指為致敬《大國民》的諸般設計，老實說也難以企及原典。看到最後，讓我好奇的反而是另外兩點。
被鞭得最大力的是路易梅耶
一個是曼克對赫斯特（編按：美國報業大亨William Randolph Hearst）情婦——瑪麗恩戴維斯（Marion Davies）的態度。就影片來看，曼克對戴維斯抱有相當同情，甚至有點欣賞她在複雜政商圈中有如不定時炸彈的某些直白，也給她篇幅和機會道出對赫斯特老爹的情感，這也是助扮演此角的亞曼達賽佛瑞（Amanda Seyfried）提名奧斯卡女配角的關鍵。但若是如此，曼克何以無情地在《大國民》把她寫成毫無才華的花瓶（倒是奧森威爾斯晚年還主動糾正外界因《大國民》而認為瑪麗恩戴維斯沒有表演實力的誤解）？抑或是想透過《大國民》設定的情節，希望她早點離開赫斯特（現實裡的瑪麗恩戴維斯一直陪伴赫斯特到他去世）？
但最令人驚訝的，還是《曼克》對米高梅（Metro-Goldwyn-Mayer）影業的領導者路易梅耶（Louis B. Mayer）的詮釋。影片揭櫫了梅耶除了是電影大亨，也是赫斯特的座上賓之一，還是為共和黨拚選舉的幕後操盤手。他控制旗下導演、明星的本領，跟他賺錢的能力無分軒輊。曼克的弟弟、兩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約瑟夫曼克維茲（Joseph L. Mankiewicz）曾說梅耶是極好的經營者：「如果讓他去管理通用汽車公司，肯定一樣出色。」然而我聽過對他最驚人的描述，則是控訴他有如「猶太人裡的希特勒」。
而《曼克》對這個被《綜藝》評價為「對電影工業發展至今能夠愈加繁榮昌盛、影響日益巨大，最為有力的推動者」的見解是：他能讓投資者打開錢包，也能教觀眾埋單，甚至「演技卓越」地用經濟大蕭條的財政險境讓米高梅幕前幕後員工被說服減薪還報以崇拜（即使米高梅當時是最賺錢的公司），但片中目睹這場「演出」的曼克跟他弟弟約瑟夫說：「這還不是我看過最可恥的事。」對他而言，更可恥的應該是梅耶為了讓支持的共和黨勝選，而要求下屬拍假新聞片來抹黑對手。然而說穿了這根本是曼克想像的選戰黑招，只不過梅耶真的拿去實踐，而被迫接下這份工作的友人選後良心過意不去而舉槍自盡，應該是教曼克在赫斯特宴會上大鬧一場，從此不相往來的關鍵吧！
原本我們以為《曼克》要處理的是赫爾門曼克維茲跟奧森威爾斯在創作上的恩怨或是對報業鉅子赫斯特的不滿與批判，沒想到最後被鞭得最大力的竟是路易梅耶。
帶給他們美夢，是你的工作！
這讓我不禁想起另一部電影《茱蒂》（Judy）。這部讓美國女星芮妮齊薇格（Ren□e Zellweger）東山再起並榮登奧斯卡影后寶座的作品，描述橫跨影視歌壇的超級天后茱蒂嘉蘭（Judy Garland）殞逝前半年在倫敦的最後演唱。儘管當時仍享盛名，但實際上她的家庭、情感、事業、經濟狀況都跌入谷底，才有拋家棄子接受英國邀請的決定。然而此時的她不僅健康亮起紅燈，對藥物、酒精的依賴，讓演唱會宛如不定時炸彈，時好時壞。終於，無法節制的遲到、重返美國希望的落空，甚至和期待已久的觀眾們起勃谿，都讓她的演唱無以為繼。但她畢竟還是眷戀舞台的，影片最後，她出其不意地登台，演出自己的代表作，也在觀眾齊唱〈彩虹曲〉（Over the Rainbow）的溫暖歌聲中，畫下動人句點。
然而在這部聚焦茱蒂嘉蘭舞台人生最後迴光的電影，唯一竄出的回憶場面，卻是她在少女時期成為米高梅電影公司搖錢樹的開端，因此少不了路易梅耶。在讓她聲名大噪的《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1939）場景裡，大老闆跟她耳提面命：「這些人付我錢，給你酬勞。我負責製作電影，但帶給他們美夢，是你的工作。」
如果做不到呢？「那就讓平凡生活吞噬掉你吧！」
最恐怖的化身
坊間流傳不少米高梅的檔案照，茱蒂嘉蘭和早期銀幕搭檔米蓋隆尼（Mickey Rooney）兩個青春偶像圍繞著路易梅耶，後者宛如慈祥的父親。然而這位大家長卻用合約與藥物（合法但會成癮）榨乾茱蒂嘉蘭的才華與體力。片中年紀尚輕的茱蒂哀號：「我一天要工作十八個小時，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你知道梅耶先生怎麼「安慰」她的嗎？
他狠狠地說：「你的名字是法蘭西絲甘姆（Frances Ethel Gumm），你是個牙齒很亂又很肥的愚蠢鄉下人，你爸是同性戀，你媽只在乎你能賺多少錢，現在想起來你是誰了嗎？」（梅耶對旗下藝人的隱私進行掌控時有所聞，他曾開除不肯放棄同性伴侶的明星威廉海因斯（William Haines），甚至為了堵媒體的口而策畫范強生（Van Johnson）的假面婚姻，而這些皆已獲得證實。）
如此難堪的警告，逼著茱蒂嘉蘭道歉。然後路易梅耶還對她說：「現在跟我說謝謝。」然後再冷冷丟下一句：「不准再延遲我的電影進度。」茱蒂嘉蘭遂在假的蛋糕，假的生日會，假的戀情，假的約會中，度過她的青春。然後被片廠利用殆盡後，米高梅在1950年開除了她。儘管後來她還能以《星海浮沉錄》（A Star Is Born, 1954）、《紐倫堡大審》（Judgment at Nuremberg, 1961）問鼎奧斯卡，來向老東家示威；並且憑藉著唱片、電視、演唱會繼續綻放她的神話。但那些根深柢固的陰影，也是《茱蒂》一片所召喚的噩夢，其中最恐怖的化身，便是路易梅耶。
其實米高梅公司是電影院巨頭馬庫斯洛依（Marcus Loew）併購三家電影公司而成，梅耶的公司只是其中之一，但他的管理長才與製片眼光，得以代表坐鎮加州，建立更宏偉的電影王國。也難怪《曼克》裡的路易梅耶自誇：「這間公司雖然叫米—─高—─梅，但其實應該叫『梅耶的親朋好友』才對！」好萊塢如果是座叢林，別忘了，米高梅的標誌可是頭雄獅，他沒在客氣的。
諷刺的是，現在愈來愈想強調多元、包容的奧斯卡，倡議創辦者就是路易梅耶。只不過他當年的用意是想藉成立「美國影藝學院」（The Academy of Motion Picture Arts and Sciences），也就是主辦奧斯卡的權責單位，去阻止電影從業人員另外成立工會，而影響他這種大老闆的權力和利潤。
強勢又精明的路易梅耶，有想到多年後的好萊塢是像《曼克》或《茱蒂》這樣恨記他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