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歡喜國民黨,拒絕了共產黨,最後死得非常慘烈
大陸陷共初期,「我的朋友」沈君山留在廣州讀「嶺南大學」,後才輾轉來台。我問他,當時陳寅恪正在嶺南任教,認識他嗎?沈說不認識,但是「有人告訴我,那座小樓裡有個老教授,學問很大」。那時沈君山只是青稚期的大一學生,離後來成為「才子」和清華大學校長還有很長一段路,他不認識陳寅恪不足為奇。不過那個「老教授」的確「學問很大」。
陳寅恪家世顯赫,祖父陳寶箴官拜湖南巡撫,父親陳三立為詩文名家。因家學淵源,他早年就打下國學基礎,後來留學日本、德國、瑞士、法國和美國,具備了閱讀英語、法語、德語、日語、蒙古語、藏語、滿語、梵語、巴利語、波斯語、突厥語、西夏語、拉丁語和希臘語等十多種語言的能力。
最使人想不到的是,陳寅恪負笈四海,學貫東西,卻連一張畢業證書都沒有。因為他「貪得無饜」的想多聽名師講課,多讀名著,而不願困守在一篇博士論文中。幸而那個年代重學識勝於重學歷,他1925年回國,吳宓主持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他受聘為「四大導師」之一,另三人為梁啟超、王國維和趙元任。1928年清華學校改制為清華大學,他為中文、歷史兩系教授,又在北京大學兼課,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第一組主任。他的學問受到學界普遍的肯定與尊敬。
他在清華、北大開課,當時名家如吳宓、朱自清、馮友蘭都來旁聽,他被稱為「教授的教授」。姚從吾說:「陳寅恪先生為教授,則我們只能當一名小助教而已。」在西南聯大時,自視甚高的劉文典認為聯大文學院真正的教授只有「兩個半」,陳寅恪是其中的一個,他自己只能算半個。
雖然陳寅恪的學養和著述都令人稱道,但大家最敬仰他、也是最耳熟能詳的,還是他在王國維紀念碑文的兩句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為學和做人的標竿,巍然樹於天地,立懦廉頑,垂為典範。
王國維,字靜安,精通英、德、日文,是連接中西美學的大家。生於1877年,自認「前清遺民」,曾應召任遜帝溥儀「南書房行走」,也就是皇帝的老師。1927年6月2日,王國維在北京頤和園昆明湖自沉,有遺言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有人指其為「殉清」。1929年清華研究院樹碑紀念王國維,陳寅恪撰碑文:
海寧王先生自沉後二年,清華研究院同人咸懷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僉曰:宜銘之貞?,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辭命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曰: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抗日戰爭爆發,其父陳三立憂憤死,陳寅恪悲傷過度,右眼失明。他攜眷流亡,先後在西南聯大、香港大學、廣西大學、燕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任教。1945年左眼亦失明。
勝利不久又有內戰,1948年底,共軍進逼北平,蔣介石總統派飛機搶救北平學人,他和胡適同搭最後一班飛機到南京,第二天到上海轉往廣州,任教「嶺南大學」,經中共「院系調整」,併入「中山大學」。他晚年一直都在「中大」,直到逝世。
陳寅恪為什麼不像胡適和傅斯年一樣,隨國民政府到台灣?這是有蛛絲馬跡可循的。
據留在大陸的史學教授鄧廣銘等人的回憶,陳寅恪曾表示:「我不怕共產主義,也不怕共產黨,我只是怕俄國人……。我去過世界許多國家,唯獨未去過俄國,只在歐美見過流亡的俄國人,還從書上看到不少描述俄國沙皇警探的,他們很厲害,很殘暴,我覺得很可怕。」
另據陳寅恪的學生、也是他「清華」的助教浦江清回憶:「那時候左右分明,中間人難於立足。他不反對共產主義,但他不贊成俄國式共產主義。我告訴他,中國共產黨人未必就是俄國共產黨人。學校是一個整體,假如多數人不離開,可保安全,並且可避免損失和遭受破壞。他認為我的看法是幻想。」
既然陳寅恪對中共懷有戒心,為什麼沒有到台灣呢?有謂,他並不歡喜國民政府,認為「九一八事變」,政府沒有抗日;而對蔣介石行事的專斷,也甚不滿。
1940年陳寅恪到重慶參加中央研究院會議,因蔡元培辭世,選舉新院長,蔣介石設宴款待全體評議員,並講了話。陳寅恪會後賦詩:
〈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
自笑平生畏蜀游,無端乘興到渝州。
千年故壘英雄盡,萬里長江日夜流。
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
行都燈火春寒夕,一夢迷離更白頭。
陳寅恪把詩寄給他的好友吳宓,吳曾有註:
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會議,寓俞大維宅。已而蔣公宴請中央研究院到會諸先生。寅恪於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為,有負厥職,故有此詩第六句。
尤有甚者,中研院選院長,按規定,由評議員選出三位候選人,報請國民政府最高領導人圈選一人。正當選舉即將開始,蔣忽然下條子,要大家舉顧孟餘出任。陳寅恪覺得蔣的行為破壞了規則制度,非常不滿,當即表示自己只投胡適的票。
這些都可能是陳寅恪不願隨國民政府赴台的原因。但是,他的選擇卻害苦了自己。
陳寅恪也許覺得他若不過問政治,躲在自己的書房裡,應該還能過著青燈黃卷的歲月。而且,他也真是這樣做了,在嶺南他完成了幾部著作,其中有著名的《柳如是別傳》。一位大學者為一青樓女子寫傳,恐亙古未有。人謂陳寫此書,乃「別有懷抱」。他雖想遠離政治,但政治卻放不過他。北京一直想請他回去,作為新政權對學界的號召。只是他不願被作為工具,先是婉拒,最後生氣了,變成峻拒。
1953年「中國科學院」設歷史研究所,下屬三個所,第一所(上古史)由院長郭沫若自兼所長,第二所(中古史)所長陳寅恪,第三所(近代史)所長范文瀾。當年11月,曾是陳寅恪門生、時任北大歷史系副教授的汪籛,奉命到廣州,促請陳寅恪北返受職。陳晚年的悲劇即由此開始。
11月21日晚,汪籛將郭沫若的信轉交陳寅恪。22日晨,陳寅恪即作答覆,可見早胸有成竹,由陳夫人唐篔執筆書寫,提出了擔任所長的兩個條件:
一、允許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
二、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
所謂「毛公、劉公」,即指毛澤東與劉少奇。陳寅恪讓唐篔將這兩個條件寫於紙上,讓汪籛帶回北京,以示並非空口無憑。
當時曾任陳寅恪助理的冼玉清與黃萱在場,她們一致勸陳寅恪沒有必要用這樣口氣,陳寅恪倔強地說:「我對共產黨不必說假話。」黃萱問陳寅恪:「如果答應你的條件你又怎麼辦?」陳回答:「那我就去,犧牲也可以。」冼玉清再勸陳寅恪不必如此,陳寅恪說:「我要為學術爭自由。我自從作王國維紀念碑時,即持學術自由之宗旨,歷二十餘年而不變。」
汪籛忠實而客觀地記錄下每個人的原話,成就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文化史詩。
汪籛所記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覆〉談話內容:
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當時正值國民黨統一時,立碑時間有年月可查。在當時,清華校長是羅家倫,他是二陳(編按:指陳果夫和陳立夫)派去的。我當時是清華研究院導師,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
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無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
王國維的學說中,也有錯的,可以商量。我的學說也有錯誤,也可商量,個人之間的爭吵不必芥蒂。我寫王國維的詩,中間罵了梁任公,給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一笑,不以為芥蒂。我對胡適也罵過。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
我認為王國維之死……乃以見其獨立之意志。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正如碑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賢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並未改易。
我決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是,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
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最高當局,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看法,應從我之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
你要把我的意見不多也不少地帶到科學院。碑文帶去給郭沫若看。(限於「聯副」篇幅,〈對科學院的答覆〉有所刪節)
1962年,陳寅恪在浴室跌跤,右腿折斷,身體江河日下。文化大革命發生,紅衛兵凍結陳寅恪夫婦工資,陳被多次要求寫書面檢查交代,他聲明說:「我生平沒有辦過不利於人民的事情。我教書四十年,只是專心教書和著作,從未實際辦過事。」他珍藏多年的大量書籍、詩文稿,多被紅衛兵洗劫,他有詩自哀:「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造反派將大字報貼滿了他家牆壁,甚至貼到臥室,貼到枕頭邊。還把喇叭設在他床前,「讓反動學術權威聽聽革命群眾的憤怒控訴」。
在那個舉目所見盡是人性殘酷面的歲月裡,陳寅恪還是得到一些尊敬與溫情。在清華國學院師從陳寅恪的第二屆畢業生劉節,時任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因為成分問題,政治上過不了關,有人暗示他批判其師陳寅恪以自保,他拒絕。後紅衛兵鬥爭陳寅恪,他挺身而出,代陳接受批鬥。他說,「我的學問遠不及我的老師,今天我能替代他是我的光榮。」在政治混局裡,劉節逢年過節仍去拜候老師,甚至行跪拜禮。
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因心力衰竭且驟發腸梗阻麻痺逝世。11月21日,唐篔亦逝。
陳寅恪雖然對國民黨有所不滿,但對共產黨戒懼也深,他究竟有沒有想離開大陸到台灣的念頭?中央研究院院士余英時曾經根據陳寅恪晚年所寫《論再生緣》,認定他是未能逃離中國大陸,以至受困嶺南。他說:「陳先生決定留在廣州不走,是因為他覺得已無地可逃……但是避地海外的念頭有時也會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1949年1月在從上海到廣州的船上,他有詩句說『避地難希五月花』……這至少表示在他的觀念中,到海外避難也不是完全不能考慮的。」
最後,直接的證據找到了,一份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名義發給「台灣警務處」的電報底稿,由史語所所長傅斯年以毛筆書寫:「查本所專任研究員兼第一組主任陳寅恪先生自廣州攜眷來台工作,茲附上申請書四紙,敬請惠發入境證是荷。」時間是民國38年5月31日。
陰差陽錯,豈僅是陳寅恪個人的不幸,也是中國學術界和整個國家的不幸。
自冰心和巴金於1990、2005年先後謝世,因政權更替而留在大陸的頂尖學者,已凋零殆盡。如今數風流人物,能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