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寫得很恣意,有畫面、想像、節奏,雖然是以男同性戀為背景,但主要在表達的是「選擇」。從頭到尾小說發生的事未必重要,他在寫的是一個曖昧的感覺,用很曖昧的文句處理,無論小說形式、描述方式、角色塑造都很完整。──袁瓊瓊●這篇作品完成了作者自己的反證,所有細密的條理建立在一個脆弱的前提上,很容易因為另一個偶然的選擇就被解散,這個前提被作者倒置為小說的開頭。他在留白使用、想像視野上很超齡,好像千言萬語、所有不同的路徑都是要回來指證某種缺席,而這個缺席,實際上就是作品的題目──「海不在的島」。──童偉格
對於當時放棄前往多霧之城留學的選擇,海感到有些後悔。
因為若是身處無雨的柏林,陽光過於耀眼之時,人們只能低著頭行走,否則眼睛會被曬傷,視線當中好幾個黑色大洞跳動著,整個世界都陷在裡頭,無處可逃。
而且坐落於落日和晚霞的夾縫當中,海時常有一種飽含水氣的錯覺。
像是蒸發。
海試圖遺忘彷彿稀釋一般的過程,學習當地人的拘謹,嘗試斟酌每個文字能拼湊的所有意義。無事可做的時候,他站在小店的屋簷之下,專注地看活躍於街道上,恣意奔放的古怪剪影,時而飛行復而降落,每一個步伐都是為了讓心臟跟上音樂的律動而生。
有時海也挺喜悅的,比如這些時刻,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驀然綻放開來,像穿過隧道,終於看見細碎的光。為了期待好微小的期待,海就這樣走在恆常靜謐的城。
他遇見街頭飛躍的少年,那是天賜的舞者,他們來自同樣遙遠的國度,舞者被海稱作青蛙。
蛙住在淡水邊,所以,他對海有點陌生,卻是覺得親切的。
他解釋,不是那個「淡水」喔,是陸地上的「淡水」。海忽然想,在小小的島,島上有著叫作淡水的口岸,名揚於汪洋的浩蕩。那又為什麼叫作淡水?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
他們異口同聲回憶起基隆,也有人說,雨港。海跟青蛙倒是記得,基隆是經常下雨的地方,宜蘭也是。他們苦笑,島的北端全年雨季,一年三季半,一年三百二十二天,一年大部分時間,雨都沒有停下來過。
他們的家鄉,濕潤無比,就連古早以前的歷史,都是多潮且迷茫的。
以至於即使身在異都,海一樣帶著微苦的困惑,保留潮汐流連的溫柔。海看到,海知道,海要用自己包容他,將他捧著,好輕、好輕地在手心裡擺盪,讓天真的靈魂永遠有浪接著。
所以青蛙跟著回到海的租屋處,海才知道他本來並沒有家。海替他感到難過,苦澀地想,他們原來相似,都如此悲哀。
海覺得有些灰濛濛的。他不太清楚,究竟出於什麼原因,這座本該乾燥無水的城市,才會露出些許霧狀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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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妠(Luna)在博物館遇見有點澀的海。
「我好像見過你,好像在很多很多地方。」她用英文說。
海注視不請自來的她。陸妠化了一點精緻的妝,淡淡的粉底之下透著與海一樣,略黃帶青的膚色,瞳孔很黑很亮,有點不可置信而哀傷。
七十億的人口,相似的命運何其泛泛而不足為奇。海這麼說。
陸妠玩味地笑了,說:「哦,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見過我的。」
是的,無時無刻,無處不在。海答:「我看見教室輕輕晃動的小裙子,如魚流線的姿態,流線型的生產,我看見每一束挺拔又凋謝的花朵就像看見月亮不完美,我看見像你這樣的女孩就像看見這些被精密策畫的不完美。」
即使在我們遠方的家,大家真是用心良苦。陸妠說:「看來我還要再琢磨一下,那麼,我要先離開了……啊,能讓我做個紀念嗎?」
喀擦。
臨走前,她只留下一聲脆響,像花骨頭攔腰折斷。
海這才注意到,陸妠捧著單眼相機,像她視野的延伸,無止境地向外擴張,將片刻的海盡數貪婪吞沒。
海在陸妠離開後,默默想,妳當然心知肚明,但像明明都是海,也沒有兩個地方的海是一模一樣的,鹽分的組成、上拋的弧度、浪潮漲退與拍打,沒有任何一處能說是全然相同的。
如果說什麼樣的什麼是不完美的,海很好奇,究竟要經過多少比對,裁剪多少細節,要成為誰的影子,才能平順地服貼在經過一系列計算後的期待上。
海並沒有說謊。他的確想到陸妠時便想起,在家鄉的學校裡,人手一套款式統一型號各異的藍或粉色制服,幾乎組成了校園生活的一半記憶,剩下無外乎就是密密麻麻的板書,以及台下小聲流傳的祕密。
有些人經常處於祕密中心,也有些人習慣置身事外。海認為自己應該屬於後者的分支,經常接收祕密,只負責聽,不做傳言的搬運工。
小小的海面一覽無遺,沒有祕密。
不過海知道花蓮的溪總穿梭在狹窄的縫隙,顯得曖昧極了。
班上的女孩往往在無人的下課時間,將飽含心意的信紙交給座位上的海,扭扭捏捏地問,海,你能幫我給他嗎。
海嗯了一聲,接過信紙,之後便是他印象中那一幕。
膝上的校裙快活地奔跑起來。
海如約將情書交給隔壁班的他,少年剛從球場跑回教室,夾帶樹蔭清涼的氣味,海被凍住,汗滴在靜止的時空中,沿著冰可樂的杯壁,脆弱地往下掉。
那一刻海有了停泊的島,海找到鯨魚甘願擱淺的理由。
他寬厚的背脊,像山,僅是矗立,海明白一旦確定航行的方向,他就注定再也不能風平浪靜。
海對信任自己的女孩有點抱歉,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堅信、一點不安,一體兩面在體內高速攀長。處於二元分立的青春,海不知道如果選錯邊站,就算他無法想像什麼是正確的一邊,還會不會有什麼不可預料的後果?
在淡水的岸邊,總是有幾顆碩大的石頭,跨越時間歲月的間隙,依然屹立不搖,風吹不倒。
海的父親就是那樣的頑石。
海逆著海風,迎頭撞上面無表情的父親,儘管海要成為海,漫長而遙遠,足以容納所有人美麗或腐朽的傷疤,銳角仍光亮地將他刺傷。
「你說你在乎他,那你什麼時候在乎過我嗎?」父親望著他,眼裡裝滿透明無色的不解。
可我是海啊。海說,海沒辦法不去愛自己渴望愛的事物,愛是海誕生的緣由,為了找到存在的意義,他要適時瓜分一些原有的愛,填補未完成的。
「你如果愛你的家人,你就不會捨得他們受傷。」父親說。
海如此寬闊,面對動也不動的父親,竟同樣感到深不見底的疼痛。
你犯錯的地方我也有錯,真是世上最浪漫的事情了。
海對海的父親這麼說,父親沉默下來。然後海離開他屬於的城,縱身躍入水中,連同鱗片,將自己反射得五彩斑斕。
他知道父親跟他擁有相等的痛,光這一點,就讓他感到難以自抑的苦楚,而又忍不住安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