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不要再下雨了,我的心好痛。」她在給女兒的line上,不斷重複這幾句話。她的電視24小時開著,隧道淹了,那些人和車在裡面,有人在水中逃,山洪轟隆隆的泥水輕輕鬆鬆就讓橋斷了,車子不斷倒退,在黑山裡逃。新聞台整天反覆播放這些畫面,不管白天深夜,她只要睜眼,看到聽到的都是這些,每次都像剛剛才發生。醒不過來的噩夢。
那天是父親節,疫情三級警戒,不能去餐廳吃飯,女兒給老頭子一個紅包,就沒消息了。女兒沒有回她的line。女兒不知道怎樣回覆,即使回覆了,她仍會再說一遍,「雨這樣一直一直下,怎麼得了?」像壞掉的錄音機。
她控制不了老天,也控制不了自己。父親死時,她很小,什麼都模模糊糊的,但那一天那種極驚悚的黑,她卻一輩子記得,破落的大宅院沒有一點光,天也是黑的,她爹叫她的名,要看她最後一眼,她躲在門後發抖,就是不肯過去。她從此怕黑。
女兒總是怪她睡覺不關燈,說她失眠時直直看著天花板的燈,黃斑部病變才會一直惡化。但她不敢關燈,天一黑,過去的事就特別清楚。為人母之後,她越來越了解父親應是臨終仍放不下她,他最小的女兒。
她娘比爹死得還早,她不記得娘死的細節,只記得他們家常常要逃日本鬼子,一次一次,家裡什麼都沒有了,三十多歲的娘索性就瞎了,瞎了就不必看了。半夜,娘要上廁所,叫醒她,三歲的她牽著娘的手,走出房間、穿過廳堂、離了院子,到外面的野地去解決,黑天黑地,沒有電,連蠟燭也沒有,小小的她,不敢害怕,娘比她還怕。
她記得逃日本,他們躲在長長的野草裡,晚上,娘說肚子餓,她半夜趴在草裡摸著走,摸到死人,她一點都不怕,在屍體口袋裡找到兩個蛋,回去給娘,娘好高興,她也高興,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她常常去摸,有回又在死人身上摸到一個餅。她不怕死人,沒死的反而可怕,有一次看到一個人,趴在地上,背上被挖了一片方方正正的肉,那人抽動著,她知道他沒死,避開了他。
七十多年後,她跟女兒轉述時,仍很困惑:「為什麼人家切下他一片肉?是要吃嗎?」女兒只是問她:「你確定你才三歲?」
她跟女兒不斷重複一樣的片段,跳躍的。娘在逃日本不久就死了,爹再娶了一個女人,那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過來,比她大七、八歲,他們對她很好。但是,很快的,爹也死了,親戚霸占了她家,把那個後娘和小哥哥趕走了。小哥哥沒有忘記她,出去賣油條,只要有剩的,他就會在窗戶外面叫她的名,「鳳仔,鳳仔」,把沒賣完的油條全部給她吃。小小的她,沒有人教,自己到廚房裡盛上一大碗壓得緊緊實實的飯,給哥哥。
每次聽到這裡,女兒就會說,「這就是相濡以沫。你哥哥叫什麼名字?」她不知道什麼是相濡以沫,她不知道哥哥名字,甚至懷疑哥哥有名字。她知道大家叫自己「鳳仔」,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那個年代,做爹做娘的連下一頓都不知道在哪裡,哪有什麼心思去給孩子想一個前程遠大的好名字,她有幸還叫「鳳仔」。她叫那個小男孩「哥哥」,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對她好的人,她甚至不記得他們倆之間說過一句話,他給她油條,她給他白飯。
女兒說,她家還有白飯,可見家境不錯。「我們家有半個新店大」,據說她爺爺曾經做過縣太爺,她記得奶奶過世時,整條街都是像台灣廟會裡的七爺八爺,場面好大,熱鬧極了。那是她離老家最後一次看到熱鬧。在亂世裡,什麼都保不住,逃完日本之後,就是逃共產黨。小小的她冰冰冷冷知道爹娘無能,她必須自保,而且保護父母。
她這輩子最愛賺錢,即使被五個孩子困在家裡,其中兩個低智商,她仍說服丈夫,買了勝家牌縫衣機,在家幫人做衣服。她六十歲時曾到美國大女兒家住了五年,最懷念的是周末在車庫裡賣雜貨,一個周末可以賣一百多美元,一星期的菜錢就有了,她很有成就感。Garage Sale最讓她忘不了的是一對墨西哥母子,他們看了半天,只選了角落裡她那雙鞋底都磨扁一邊的運動鞋,他們問她多少錢,她驚奇極了,那鞋原本準備丟了,不是要賣的,她比手畫腳說一塊半,最後送給他們。
她窮過,每次看到街上有人乞討,她不管真假,不必聽故事,一定掏錢包。她知道窮的滋味。
她恨父母。她已經八十六歲了,只要說起小時候,每次都是淚漣漣、恨恨的以一句話做結論:「沒有能力養,就不要生。」女兒告訴她,不要怪父母,他們不知道自己沒有能力養,他們可能連國家要打仗了、國家要亡了,都不知道。他們可能也不知道如何避孕。
她所有的記憶都是斷裂的,東一句,西一句,好像永遠在三歲,女兒對她的故事半信半疑。她說自己是江西臨川人,女兒在念高中時,有天下課回來告訴她,「媽呀,真的有江西臨川這地方耶,你老家地靈人傑,出了不少人物啊」,女兒告訴她,宋朝變法失敗的王安石、元朝寫了驚世駭俗又浪漫的《牡丹亭》那位劇作家湯顯祖都是江西臨川人。如果沒有這些人,女兒還以為「江西臨川」是她掰出來的。她不知道那些人,但她很驚訝原來女兒這麼不相信她說的。她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會記得家鄉?女兒懷疑得不是沒道理。
兩岸開放時,女兒問她要不要回老家看看,她憤憤的說她不回去,「我沒爹沒娘,回去看誰?」但「老」會改變一切,不僅是身體。這幾年她越來越走不動了,她想要回去看看了。但是,她不記得地址,江西臨川那麼大,她不記得任何地標、任何一個有名字的人,她記得有兩個親哥哥,但不記得他們名字,他們比她大很多,一個去當兵了,一個跟著戲班子走了。她那時太小太小,沒人教她。她這一輩子是回不去了。
她非常重視教育。她其實不懂什麼是教育,只知道要送孩子上學,她小時候想讀書沒書讀,女兒一定得讀書,讀書就能比她有出息。她再窮也會給女兒的老師送自己做的香腸臘肉,希望老師對她孩子另眼相看。女兒只要沒考九十分以上,她就氣到不能控制,像被啟動了什麼扳機,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的、恨恨的打,她童年受到的霸凌、婚姻的不如意,所有的闇黑力量全從地獄湧出,透過她的手、掃把、長長的尺,狠狠的、恨恨的打在女兒身上。打完之後,她醒了,抱著女兒小小的身體哭,女兒在發抖。
她的傷永遠不會好,女兒也是。
女兒小學二年級就開始自殘,女兒把自己的手臂啃咬、吸吮成一塊塊青紫,老師發現了,「你媽打的?」女兒說不是。媽媽打的傷在看不到的地方。女兒直到自己有女兒了,才終於沒有自殺念頭。
直到她開刀住院三周,女兒端屎端尿和她朝夕不離,聊天的時間多了,她才知道這一段。她又心痛又驚駭,「你是我親女兒耶,我怎麼可能那樣打你?」她認為只有當年那個霸占他們家產、擅自在戶口上把她登記成女兒的親戚,才可能做出這種事。她立下重誓說:「我這個親生娘絕沒有打過你一下。」女兒笑了。
老頭子是支持她的,他告訴女兒:「幸好你媽在你小時好好打你,你今天才像個人。」他們始終相信棒頭出孝子,他們認為就是當年狠狠打,所以老年他們還有這個被打得最厲害的女兒守在身邊。他們甚至阻止女兒誇獎自己女兒,「小孩會誇壞」,他們一輩子不誇女兒。女兒從小就暗暗發誓,她將來絕不打孩子。人人都誇女兒的女兒好,女兒證明了:「孩子不必打,也可以很好。」她的外孫女真是好,都是美國名校碩博士,貼心又孝順,她那麼壞的女兒怎麼生出那麼好的女兒,她想起來就忍不住嘆:「奇蹟呀,真是奇蹟。」
她常常說,她能活著真是奇蹟,她小時得了痢疾,拉到出血、虛脫,在地上爬,沒看醫生也沒死。她也始終記得,家裡沒有大人,她三天沒吃飯,又餓又渴,實在受不了,在鄰居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喝,被他們發現了,把她打出來,「要喝不會自己去井裡打水」,小小的她不斷練習,終於學會如何把水桶用某個角度重重的砸下井裡,舀上水來,怪不得都說是「打」水。「不要靠人」,她常告訴女兒,她就是看盡那些大人臉色、挨打,長大後知道不要靠人,自立自強。
女兒很同情她,也敬佩她。都說那是一個大時代,大時代的巨輪就是這樣輾過這些小人物,他們成為肉泥時,甚至可能沒發出一點聲音。而她幸而未死,但「國破家亡」四個字如此這般烙在一個小小的孩子身上,她怎麼承擔得了?她飄洋過海活下來了,即使半年前開了一個大刀,仍然腰板挺直,在公園裡可以吊單槓。
女兒常勸她不要再回想那些黑暗的事情了,她應該謝天謝地,當年她那樣的小孤女,在戰亂、貧窮中,根本只是一隻燈下的小蟲,彈指成泥,她不僅未死,現在要什麼有什麼,子孫都好,她都已成曾外婆了,何苦還拿過去的事不斷折磨自己?
她知道。但它們會自動播放。
去年的最後一天,她出院,跨年夜,叫不到計程車,女兒只好拖著、扶著她去搭捷運,她幾乎站不住,有人讓位,她這個小老太婆坐下了,還沒坐穩,急急忙忙擠在一側,弄出一個小空間,抬頭招呼提著、背著一堆東西的女兒也來坐,女兒當場沉下臉,「我又不是小孩」。
以前她最會搶位子,先用自己的身體搶到位子,再擠出一個小空間,招呼孩子們坐下,旁邊那人被擠得受不了,就會自動走了。
她已病得像風中殘燭,但她仍是個媽媽,女兒在她眼裡,還是那個走路要抓住她裙子,以免跟不上她急驚風腳步的孩子。她看著女兒憔悴的老臉,才想起,女兒連六十歲生日都過了。
她第一次發現女兒也老了,她怎麼老到連女兒都這麼老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娘,她不知道娘最後到底生的是什麼病,爹設法給她瞎眼的娘偶爾燉一碗碎肉湯,每次都先餵她一口,「一口就好,其他的給娘補補」,有一天,她剛吃了那一口,還沒來得及端給娘,娘突然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翻白了。以後,沒有肉湯了。
娘在哪裡?娘呵,我得了大腸癌。
娘,我們這次逃得過嗎?大雨一直一直下,怎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