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大家都知道這是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時講的話。梅貽琦本人並不被稱為大師,但是他為學校延攬了成群的大師級教授,也教出許多大師級的學生。他比大師要「偉大」得多。
梅貽琦原為清華學生,後來成為清華校長,而且,從北京清華經昆明與北大、南開合組西南聯大,到台灣新竹清華,他成為清華大學「永遠的校長」,一輩子都是「清華人」。
1908年,經清朝駐美公使梁誠的努力,美國同意返還部分庚子賠款,清廷利用這筆預算於1909年成立「遊美學務處」,招考學生赴美留學。放榜那天,考生紛來看榜,考上的喜形於色,落榜的未免沮喪。但有一青年不喜不憂的在看榜,使人察覺不出他考取了沒有。實際上,在630名報考學生中,他名列第六。這青年就是梅貽琦。他的從容不迫,不多言語的性格,終身如一。
1911年梅貽琦入美國伍斯特理工學院(Worcester Polytechnic Institute)學電機,1914年畢業返國,在天津青年會工作一年,第二年入清華學校,教英文、幾何和物理。
1928年8月「清華學校」改名「國立清華大學」,羅家倫為首任校長,繼任者為吳南軒,都任期甚短,學生團體勢力大,要求多,前後換了十位校長,一時學校陷於群龍無首狀態。學生會向政府提出校長條件:學識淵博,人格高尚,有能力發展清華。中央反覆斟酌,最後選了梅貽琦。
1931年12月3日,在差不多快一年沒有校長的清華禮堂中,來了一位氣宇沉穩的中年男子,發表就任校長演說:
本人能夠回到清華,當然是極高興、極快慰的事。可是想到責任之重大,誠恐不能勝任,所以一再請辭,無奈政府方面不能邀准,而且本人與清華已有十餘年的關係,又享受過清華留學的利益,則為清華服務,乃是應盡的義務,所以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夠盡自己的心力,為清華謀相當的發展,將來可告無罪於清華足矣。
他談到對清華的希望,強調教授的重要性:
我希望清華今後仍然保持它的特殊地位,不使墜落。我所謂特殊地位,並不是說清華要享受什麼特殊的權利,我的意思是要清華在學術的研究上,應該有特殊的成就,向高深專精的方面去。辦學校,特別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材。清華的經濟和環境,很可以實現這兩種目的,所以我們要向這方面努力。我們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必須有兩個必備的條件,其一是設備,其二是教授。設備這一層,比較容易辦到,我們只要有錢而且肯把錢用在這方面,就不難辦到。可是教授就難了。
梅貽琦嚴肅的說:
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我們的智識,固有賴於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亦全賴有教授的inspiration。但是這樣的好教授,絕不是一朝一夕所可羅致的。我們只有隨時隨地留意延攬而已。同時對於在校的教授,我們應該尊敬,這也是招致的一法。
梅貽琦重視教授是言行合一的,他就任後有一句名言:
校長的任務就是給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水的,校長的職責是率領職員為教授服務。
有這種觀念、認識的大學校長,從以前到現在,數得出幾人?他還說:
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遊也。
由於梅貽琦的多方選聘,而又禮遇有加,清華教授群光耀四射,有梁啟超、陳寅恪、王國維、葉企孫、潘光旦、馮友蘭、吳有訓、陳岱孫、顧毓琇、陳省身、錢鍾書、華羅庚、葉公超等等。
他和老師們所教出的學生,有三人得到諾貝爾獎,包括西南聯大的李政道和楊振寧,新竹清華原子能所的李遠哲。至於兩岸院士級的學者,更是不能計數。
梅貽琦尊重老師,但也科他們以責任。他說:
學生沒有壞的,壞學生都是被教壞的。
為了辦好教育,教好學生,梅貽琦採行「教授治校」原則。教授會由所有教授、副教授組成,其職權包括:審議改進教學及研究事業以及學風的方案,學生成績的考核與學位的授予,從教授中推薦各院院長及教務長。教授會由校長召集和主持,但教授會成員也可自行建議集會。
當有人讚美梅貽琦治校有方,他謙虛地說:
貽琦生長於斯,清華實猶吾廬。就是有一些成績,也是各系主任領導有方。教授中愛看京戲的大概不少,你看戲裡的王帽,他穿著龍袍,煞有介事地坐著,好像很威嚴,很有氣派,其實,他是擺給人看的,真正唱戲的可不是他。
這是梅貽琦的客氣話,他可不是擺個樣子的「王帽」,由於他得力的領導,清華成為一個學術自由、校園民主的大學,受到各方注目。據經濟學家陳岱孫回憶,1929年他到清華教書時,報名人數並不太多,錄取150名學生,報名不過400人左右。正是在梅貽琦執掌之下,不到十年時間,清華從一所有學術名氣而無學術地位的學校,一躍成為世界矚目的、既有學術地位也有學術名氣的名校。
清華一開始屢換校長,很多校長被「倒」掉,梅貽琦能久任是學校得以發展的主要原因。有人問梅貽琦有何祕訣,他說,大家倒這個,倒那個,就沒有人願意倒梅(楣)。
梅貽琦寡言,連說個笑話都少著筆墨。陳寅恪曾說:
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謹嚴,那樣少,那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梅貽琦平時少講話甚或不講話,但卻絕不是無話可講,更不是思想貧乏的表現,而是「嘴裡不說,骨子裡自有分寸」。
1940年,梅貽琦在「為清華服務25周年公祝會」上的答辭中這樣寫道:
在這風雨飄搖之秋,清華正好像一條船,漂流在驚濤駭浪之中,有人正趕上駕駛它的責任,此人必不應退卻,必不應畏縮,只有鼓起勇氣,堅忍前進,雖然此時使人有長夜漫漫之感,但我們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風定。到那時,我們把這條船好好開回清華園;到那時,他才能向清華的同仁校友敢告無罪。
那個年代,國家「風雨飄搖」,一點不假。日軍侵陵,救國還是讀書,成了學生的考慮與選擇。1935年底學生有「12□9」遊行示威運動,北平冀察委員會逮捕清華數十名「進步學生」。同學以為是學校提供的名單,將教務長潘光旦架到大禮堂前接受質問,並有學生揚言要打他。這時梅貽琦穿著灰色長袍,緩步走來,登上台階,對著兩三百名學生,有半分鐘未發一言,然後用平時講話同樣的聲調,慢吞吞的說了五個字:
要打,就打我。
梅貽琦利用個人的聲望與關係,把被捕的學生都保釋出來。
抗日戰爭終於全面爆發,北大、清華和南開奉政府命令西遷昆明,合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三校歷史不同,學風各異,三位校長合組「常務委員會」共同管理,後來北大的蔣夢麟和南開的張伯苓「禮讓」梅貽琦擔任常委會主席,成為實際上的「校長」,長期主持校務。梅貽琦像在清華一樣,勇於負責,又謙和有禮。清華大學有庚子賠款的挹注,梅貽琦也分給其他兩校,使三校能不分彼此,融成一體,成就西南聯大為中外教育史上難得一見的泰山北斗。
梅貽琦和張伯苓關係匪淺。梅貽琦畢業於南開中學,校長是張伯苓。他留學回來在清華任教,才半年,就跟老校長報告,他對教書沒有興趣,打算改行。張伯苓說:
你才教書一個學期,怎會知道有沒有興趣?快回去繼續教!
梅貽琦回憶說,他奉師命這一「繼續」,就「繼續」了一輩子。
抗戰時期,聯大師生生活都很清苦。梅貽琦賣掉清華校長的汽車,辭退了司機,他能賺的外快統統拿來補助教師們的困苦生活。1940年後,梅家吃一頓菠菜豆腐湯就是過節了。梅夫人韓詠華為維持家計,上街擺攤賣米糕。
有一批學生要畢業了,邀請校長給他們講最後一課。梅貽琦非常高興的答應了。
這一日,同學們都提前半個小時來到了教室,可臨近上課了,校長還沒來,學生開始有些騷動。就在這時,教室門開了,梅貽琦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然後走上講台,盯著同學們,站在那裡大口喘氣。
一位女學生上前遞給了他一杯水,問他去哪了。梅貽琦笑著對大家說:
我剛才在街上給我內人的糕點攤守攤子,她去進貨了,我告訴她八點我有課,她七點半還沒回來,我只好丟下攤子,跑來了。不過,今天點心賣得特好,有錢掙啊!
一席話說完,他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可學生們好多人都默默地擦起了眼淚。他們聽說過,梅貽琦出任清華大學校長時,立即就破了以前的規矩,把校長所享受的免交電話費、免費米麵供應、冬天免費拉兩噸煤等補助全都撤銷了。他家的日子過得很緊,早不自今日始。君子憂道不憂貧,大概就是指梅貽琦這種人吧!
抗戰勝利,西南聯大結束,三校復原,梅貽琦繼續經營清華大學,但內戰又使國家陷於動亂,1949年北平危急,國共兩黨都積極爭取知名學者,梅貽琦當然是一個重要目標,雖然周恩來和吳□都曾表示希望梅貽琦留下來,但他還是去了美國。「自由」當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還是那一大筆庚款基金。梅貽琦不去,那筆錢就沒有了。
1955年梅貽琦應政府之邀回到台灣,籌備清華大學復校,先設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一度還兼任教育部長。1962年因病住院,在醫院裡仍不間斷工作,5月19日病逝。七十三歲的他,服務兩岸清華四十七年,擔任校長三十一年。他身後安葬於新竹清華的「梅園」。
梅貽琦過世後,祕書清理遺物,在病床下發現一個手提包,是梅校長經常提著的。大家不知裡面裝著什麼東西,當眾打開,原來是庚款的帳本,每一筆帳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直到現在,新竹清華大學每年還能得到這筆款項,較其他大學更有能力發展校務。清華「永遠的校長」,繼續庇佑著清華。
清大校友會為「清華海峽研究院」在清大租了辦公室,上個月被政治人物指為「引中共入關」,教育部立即勒令解除租約,並進行處分。
叩問在「梅園」安息的梅貽琦校長,兩岸清華仍為一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