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有緣、岸有緣,這兩個邊緣是在大地之母的同一子宮中孕出的。當成為一雙文化的胎兒,而且分娩,這骨與血的『孿生』命定是『緣』的極致。不知多少舟楫載著同渡的人,千年的歲月漫漫,潮夕也是緣,當星恆波靜;或當颶風鋸著帆或是重濤錘著舵……同渡人乃成為『緣』的牽連……。青青的海峽任由舟楫像梭一樣地穿織著,海峽青青乃被紡成了緣的『哈達』……此岸獻禮給彼岸,彼岸獻禮給此岸。」(鄭愁予,《孿生的海岸》系列,1988) □ □ □
遙望思明
2005年夏天,詩人鄭愁予「情歸浯江.落籍金門」。我陪同他到明鄭「觀兵夏墅崗」的延平郡王祠祭祖;又在海浪拍擊下,沿著花崗岩步道,走向矗立有鄭成功塑像的建功嶼。 □ □
就在這裡。我們遠望思明,遙想南明。 □ □
戰地時期,歷史教科書之外,實施軍管的島鄉另行編印《民族精神教育》讀本,少年的我,意外讀到明朝的盡頭還有個「南明」,肉眼可及的海那邊有個「思明」:「滿清入關,中原失統,錦繡河山,淪為異族,明室一般孤臣志士,不甘臣虜,紛舉義旗,撐持半壁,是曰南明」;接續述說成功東渡,留下「思明」,思念大明王朝,把廈門改為思明州,成功病逝於台灣後,其子鄭經改思明州為思明縣。 □
南明,籠罩了歷史的迷霧。鄭愁予尋根發現,先祖來自福建南安石井,於清初與戚繼光後裔受清廷招徙河北。藏隱在世系的「金、木、水、火、土」,追譜到屬延平郡王鄭成功家族直系後裔後,詩人的史緣、地緣、血緣、文緣,再由東北歸回閩南,望向金、廈。 □ □ □ □ □ □
詩人開始靠近故鄉的土地,尋找先祖留下的明鄭遺民。 □ □ □
1988,機遇來了。52歲的「浪子詩人」鄭愁予從美國出發,與攝影家柯錫杰會合,共同進駐閩南諸嶼,包括廈門、南安、晉江、東山島及崇武島,進行《孿生的海岸》系列書寫。一個多月時間駐島,晨昏觀察群島嶼風雲幻變,並聚射與金門、台灣的歷史、地理聯繫。 □ □ □
詩人行腳之處,在鼓浪嶼,「是一個從泰西『橫的移植』過來的島,與廈門不即不離,與金門抬頭見喜,正是在感覺的射程內」;在日光岩望向浯洲,碧波粼粼的海水,漁舟點點,和任何一張海景圖畫沒有不同,「只是那島─—烈嶼,可能與世界任何一個海島都不相同。沉著的砲眼、安定的旗,岸灘上鋼網鐵棘的拒馬層層列陣,『森嚴!』這個字的意義,我頓然了悟」。 □ □
詩人的足跡踏過中國東南海岸。有時看雲霧過來,有時看雲霧過去;「如果物體在空間上有八個方向,金門的六個方向都接壤大陸的土地。正南方是福建龍海縣,西南是廈門,正西是同安縣的澳頭和大嶝,西北是南安縣,北面是晉江,東北面也是晉江」,他又從「感覺的射程」觀測到了,「金門雖扼著海陸要津,卻未能窒息大陸,大陸也未能奈何這海島」。 □ □
金門、廈門,兩門猶深鎖的年代,鄭愁予已領航鋪展了「小三通詩路」,在彼岸「從五個方位望金門」,開啟「孿生海岸」新航道;千禧年,為龔鵬程與我合編的《酒鄉之歌》寫下引詩〈飲酒金門行〉,詩裡深情預言了:「山海一色,兩門對開/當千帆競渡滿載/盡都是酒甕漁鮮/天使啊,拿酒來/這一大白就敬了咱們的和平女神吧!」 □ □
鼓浪而去
「鼓浪嶼鼓浪而去的浪子/清明節終於有岸可回頭/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一百六十浬這海峽,為何/渡了近半個世紀才到家?……」
1995年清明時節,余光中回到故鄉福建永春,又在徐學教授陪行下,自廈門過海去鼓浪嶼訪舒婷,因緣寫出兩岸傳唱一時的〈浪子回頭〉詩。 □ □
詩人在鼓浪嶼釀造出〈浪子回頭〉的那一年,我在金門,與台灣的商禽、楚戈、辛鬱、梅新、朱西甯、杜十三、陳若曦、古月、龔鵬程及大陸的劉登翰、袁和平、高洪波等作家赴約畫家李錫奇策畫的兩岸三地「金門文學之旅」。 □ □
回返北京的高洪波寫下〈金門來信〉。「講話結束,與孩子們合影時,我認識了李卓恩,一個靦腆的戴眼鏡的小姑娘,大概是她以及金門的中學生們見到的第一個北京作家,新鮮與好奇,敦促小卓恩站在我身邊索書,我給她留一個地址,說回到北京就寄書給她。」 □ □
〈金門來信〉中,高洪波引述了余光中剛發表的〈浪子回頭〉,感於詩人「走訪鼓浪嶼的體味,我從中讀出了一種極真切的情意」,「名教授與金門的中學生,同樣寫出了『字有繁簡』的現象,不同的是教授高屋建瓴,中學生樸素無華而已」,憶起金門初旅,他心中充滿著興奮、新鮮、欣慰,想今天看到學生純真的眼光,只有善良,沒有感受到戰爭與對立。 □ □
1997,我以〈被遺忘的兩岸邊緣人〉,描述1949年一水隔兩岸,來不及搭上返鄉的最後一班船,一群回不了家的金、廈老人命運,獲聯合報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文中引〈浪子回頭〉詩作結尾,寫道:「詩人出現的動人句子。但是,詩人在鼓浪嶼回望兩岸時,可能遺忘了一群邊緣人。十二海里這水域,為何渡了半世紀還回不到家!」;得獎的第二年,我再以南明寓居金門的末代王孫魯王與自湖南而閩南的父親作時空連結,寫出〈番薯王〉,獲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頒獎晚宴上,余光中與我對坐,舉起酒杯,說他仔細讀了我的得獎作品,也看到我把他的詩句「一百六十浬這海峽」縮小為「十二里這水域」,詩人殷切問起我筆下、那一群回不了家的兩岸邊緣人的最新處境。 □ □
金廈航道重開。2012年7月,余光中再踏上與《八二三注》小說作者朱西甯三十多年前來過的金門,以「島嶼與寫作」為題演講,並朗誦〈大武山〉等詩作。詩人透露,如果有機會,希望能專門為金門寫一首詩;對於半世紀前所寫的〈大武山〉,他也坦承,把金門的「太武山」誤作「大武山」了。 □ □ □ □
金門廈門門對門,兩門幾多相思苦。再來的時候,兩門同安;余光中〈浪子回頭〉的尾聲,終於能從鷺江鼓浪到了浯江: □
「而波分兩岸/旗飄二色,字有繁簡/書有橫直,各有各的氣節/不變的仍是廿四個節氣/布穀鳥啼,兩岸是一樣的咕咕/木棉花開,兩岸是一樣的豔豔」。 □ □
兩門琴聲
「祗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任一條黑色支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
1958,金、廈發生823砲戰;翌年,仍處在冷戰砲擊,彈雨如林的島嶼,軍旅金門的洛夫在太武山武揚坑道醞釀出一部長詩:《石室之死亡》。 □
《石室之死亡》之後。
「秋天,我又回到這醉人的酒鄉/昨夜拒絕有砲聲的夢/卻無法拒絕隔壁的鼾聲/更不可能拒絕酒瓶,拒絕秋風中/木麻黃的寂寞」……
2014,秋天的季節,金門大學校園的洛夫《再回金門》詩碑揭幕。 □ □ □ □ □ □
那一天,金大駐校詩人鄭愁予也到場見證一座詩碑的誕生。 □
揭碑儀式結束後,我陪著洛夫夫婦,從水頭坐上往五通的馬可波羅號。一路踏浪到廈門。 □
曾經戰爭的島,用火寫詩的年代,洛夫譜出戰地情緣。 □
洛夫〈因為風的緣故〉裡的女主角陳瓊芳,五歲以前,出生,生活在廈門,父母親在鼓浪嶼經營旅館,作為鄉親或者出洋客的下榻處;因著戰亂,再隨家人遷居回金門。 □
小三通後,詩人夫婦首次從金門橫渡到廈門。下船後,我們在環島公路南段的椰風寨「一國兩制統一中國」巨大標語下合影,再到思明區的廈門大學校園散步。之後,往石獅前進。 □
「昨日我沿著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洛夫來到石獅的大唐文化進行《唐詩解構》大陸場新書發表會,粉絲們的期盼下,詩人朗誦起〈因為風的緣故〉,「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趕快發怒,或者發笑/趕快從箱子裡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然後以整生的愛/點一盞燈/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 □
洛夫說,「這不僅僅是一首情詩,也是對生命與人生的感悟」,「生命的價值不能以時間的長短來衡量,只要心中有詩有愛,剎那即是永恆」。
因為風的緣故。風,吹過了金門,也吹到了廈門。 □
金門,廈門走一回。58度高粱的催化作用,洛夫寫出盈滿戰爭與和平意象的詩〈再回金門〉,情節裡有金門,也有廈門,畫面中出現了埋地雷的人,也看見戰火的血水四濺;如今,「一滴/飛入對岸鼓浪嶼的琴聲/一滴,已在太武山頂風乾」,砲彈全部改製成菜刀之後,酒的價錢節節上漲,在親朋好友的宴席上,詩人終於發現,「開酒瓶的聲音/畢竟比扣扳機的聲音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