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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28 第7300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馮平/樹的切望
【慢慢讀,詩】劉曉頤/緩緩——給我尚未死去的部分
【聯副文訊】路寒袖主講「歌詩滿街巷」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馮平/樹的切望
馮平/聯合報
秋天的樹,攝於美國俄亥俄州凱尼恩學院。(圖/馮平攝影)

1.

早上,正醞釀著工作狀態,才發現不遠處有聲響。細聽去,像是電鋸聲,一陣又一陣波盪。大概是某位鄰居在裝修什麼吧。風在樹上弄弦,晴日,白雲悠悠忽忽。回到工作上,有隔,仍感莫名浮躁。

春末,樹葉脫去嫩色,葳葳蕤蕤起來。電鋸聲也勤奮起來,是很努力工作的氣氛,看似在做一件「工程」了。終於,我走向窗口,看見後院隔壁鄰居一棵大樹上,有一支擎起的機械手臂載著一人正在鋸樹。

樹很高,約四、五層樓高度,愈往上長愈是纖瘦傾斜,許是這樣,若有強風暴雨來襲,樹就容易斷落壓倒電線,或者壓垮房屋,造成傷損,所以才要來鋸樹吧。

電鋸聲持續一天,兩隻客貓也有些不耐煩,至於四隻浪貓更不知所蹤。我又走到窗口,明白了鋸掉一棵樹的過程,是先截枝,從上到下,把分枝帶葉逐一鋸下。枝沒了,樹像被剝掉了帽子、衣服、四肢,變成一根巨大「光棍」,而且生著瘤又滿布傷口。接著,便是鋸幹。鋸幹分外危險,所以在電鋸聲外,時不時又夾雜著工人高亢喲喲的警示聲。樹幹先被重纜綁住,再一截一截鋸斷,運到地上。

天很藍,這時我才發現,我後院的天際線像缺了一顆牙那樣改變了。以往一直習慣於透過許多樹梢所望見的天空,現在從缺口一下子就看見了一片藍,一片紫,一片紅。

這也就傍晚了,浪貓出現在我的後陽台,餵了他們後,我想著出外散步。社區繞了一圈,回程時改變路線,走過那戶鋸樹人家,看了現場,才知道截斷的樹幹還要藉由一台機械斫開,再由一台機械磨碎,成為亂花一般的碎木片收堆在另一台車上。

軋——軋——!

樹中所記載的年輪都碾碎了,年輪中某年某日的形狀都破散了,某年某日中所牢牢儲存的記憶都分離了。多少年的大寒小暑,多少寒暑中的人物變遷,多少變遷中的笑淚往事,多少往事中的懺情與追憶,皆已片片碎碎。

樹亡了,樹頭是墓碑。

2.

是在街道中看見一些殘留的樹頭,才注意到城巿中有一行業,就是鋸樹人。鋸樹人只是一份工作,有的是私人公司的員工,多半受用於鋸除宅院裡的樹,一棵大樹連根清拔恐得兩千美元;也有的是電力公司的雇員,他們穿巡於城巿與城巿之間,專門處理馬路邊危及電線的樹木。是以危損人類生命財產,或者公司營運利益的,都欲除之。

原來人類現代生活是倚賴電線的,城巿的建立和運作也是挨靠電線的。後來再想,不只是電線,也有水管線,瓦斯管線,汙水處理管線,道路行車路線……線與線連結成串成網。城巿的本質就是一張網吧。

結網而居。於此,人從某個程度說,其實像一隻「變形蜘蛛」。蜘蛛人,這名字聽起來怪可怕,雖然我並不討厭看《蜘蛛俠》的漫畫或電影。日與夜,人們遊行在諸網之間,天網地網,無網不能吃喝,不能拉撒睡,不能交友約會,不能休閒安居樂業。

試想:連日暴雨,若非有良善的下水道網路,城巿就要淹水了。又想:十月秋氣重,氣溫開始陡降,若非有瓦斯網管提供暖氣,怎麼捱度漫漫冬日?而沒有電網,就沒有電力發動暖氣系統,也打不開耗盡電池的手機電腦。這樣說來,鋸樹還是必要的,是不是?

樹,因著種種原因被砍伐了。我的朋友數年前砍了後院幾棵樹,問為什麼?答秋天落葉太多,很困擾哪。這不,眼看入秋了,誰家後院又要砍樹呢?無風之樹,無樹之城。

城巿一向是我衷羨追逐的,巴黎,東京,台北,柏林,北京,紐約,舊金山,蒙特婁,巴塞隆納,里斯本……瞭看偉大城巿燈火,如見火龍千萬鱗片閃動,榮耀璀璨,發出大地盛世光輝。我也以為城巿中終能邂逅一人,像偶像劇或浪漫電影那樣,以圓人生所望。到如今,人沒找著,對城巿反倒生出幾分煩憎,想著每一條馬路,每一棟大樓,每一處商場、遊樂場和影城,是砍了多少樹才建造出來的?

開發再開發,推進再推進,擴張再擴張,城巿的版圖愈大,土地的傷口愈深,樹木的領地愈小,於是鹿和兔子,老鷹和蝎子,蜜蜂和穿山甲愈無處可去。樹木、蝴蝶和石虎都想:這片土地不也是我們的嗎?怎麼沒人來跟我們談判,簽合同呢?

從衛星看傲偉城巿燈火,如見地球中了連發火槍,爆漿流出螢光色血液,怵目驚心。而天外,似已奏起一首輓歌。

3.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是說:起初,神創造天地。

神賜福給人,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

不知何時起,再讀最愛的《創世記》,竟覺得扎眼睛,思緒紊亂。「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正如遠東大陸的春運,五一和十一的大流動。如果我是一隻雁鳥,飛掠城巿上空,躲避了汙濁氣流,辨識了玻璃帷幕的高樓陷阱,而與灰撲撲的雲朵同行時,我會想:遍滿地面的人哪,遍滿地面的車啊,遍滿地面的物慾橫流啊,你們密密麻麻看去真像一群擠在透明盒子裡的臭蟲哪!

為了生養眾多的人要有的便利乾淨生活,為了遍滿地面的人要競爭的經濟成長利益,為了無止盡物質慾望的追求和滿足,國家機器以及瘋狂人民只能伸手向天地四方取了再取,奪了再奪。

不忍心再想上帝的言語,我只想,假如我是一隻坐在屋頂上的老貓,剛享用了人類供上的罐頭和淨水,正在一邊洗面整毛,一邊曬著太陽時,我說不定會感嘆:人啊已經生養眾多,日子過得便利極了,可除了我,那地上的樹、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爬物,統統都遭殃了。人啊既不治理,也不管理,一個個沉淪了,只被迫忙著生產,被迫忙著消費,最後囤積成千年無法如塵歸去的龐大垃圾。

而我,畢竟是我,被稱為「人」的我,用兩腳直立行走的一名物種。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與猿猴的基因相差無幾。但「我」兩手所製造的垃圾,後來啊,可以戳破大氣層,可以呼風喚雨,可以改變洋流冷暖強度,可以融化萬年冰山,可以生出「塑膠嬰兒」。

見風吹揚一只塑膠袋,掛在鄰居尼爾家的樹梢上,數日後撕裂成片,昏晚觀之如魅。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作家李娟的《冬牧場》,最大的寧靜。或說,我突然羨慕起最低現代化限度的生活,適可而止的生養與發展,抬頭仰望穹蒼星斗,與牛羊野狼同居,敬畏所有生滅成毀。這是因末世而生的自然烏托邦嗎?這是人類回應創世記起初所設定的本職與尊嚴嗎?

我想回到我的伊甸園子去。

4.

據說,那時蛇是在樹上與夏娃對話,而誘騙了夏娃的。蛇纏繞樹枝,樹無語,但眼睜睜看著那女人摘下善惡果來吃了,又給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罪身已成,樹便一棵棵開始倒下。

電影《烈火將襲》(Fire Will Come),第一幕在夜間,魆黑中有引擎聲,隨後一束光拉著一台機器傾軋而來,這時才看清楚,一棵棵樹被推倒了。是誰這麼做的?鏡頭沒有給出人影,只是冷肅地側面拍攝。天地悵然,束手就伐,眾生一滴眼淚都沒有,連嘆息也無力發出。

影像以一記鈍重力道逼迫在我心頭。

片子基調已定,再美的季節光色,依然悲涼地堆積一道壓力,令人難以喘一口氣。豈不知,片尾有更大的悲涼,更沉重的軟弱襲來。漫山遍野的火焰如此炙烈,形態放浪恣意,張狂不羈。林木焚身,集體殉難。劈哩聲,斷裂聲,響聲連同絕世而去的滾滾煙塵,燒出心土一片冰涼。

絕望了嗎?不,尚未。因人逃出了,一頭牛搶救出來了,另有一隻山羊倖免於難了。但,必然還有攝影機拍不到的獸蟻焦屍,一定也有麥克風抓不到的恐懼號聲,發生在那片煉獄之中。

山還在,山已不是山。

痛不痛?

我不知在墮落的亞當的世界裡,還有沒有心痛這件事?只敢問:這場火是人禍嗎?那麼正可以呼應片首的伐木。然而,這是否也是天意?如果是經常性的天意,那麼上帝說的「生養眾多,遍滿地面」,便是一把兩面刃了,要嘛人好好管理,萬物共榮,要嘛就讓人類自取滅亡吧。

一如億萬年前,地球上的藍藻「遍滿地面」,最後全數毀滅。

5.

一見牠從屋簷順著排水管爬下時,我立馬抄起木棍,從陽光房開門衝出,揍了牠一個屁股。牠受驚,跳到地上,慌忙爬上圍籬,順勢攀上尼爾家後來吊著一只塑膠袋的那棵樹,像一隻無尾熊抱著枝幹。牠低頭看我,我抬頭看牠,僵持一分鐘,末了由我放棄追打告終。

這是一隻胖浣熊。

不久前,聽一名教授說現代人豢養動物,如貓狗烏龜鱷魚,都是肇因於基因中仍註記著神要他們治理這地,管理萬物的緣故。那麼,一隻懷孕的浣熊能否撬開屋簷,鑽入人類住處,築窩於此呢?答案是:不能的。

是的,不能。

2017年買下這房子時,不知已住著一家子浣熊,只覺得一入夜,屋頂常有奇詭聲響。直到鄰居丹尼在一次傍晚時分,發現一條環紋肥尾露在屋簷洞外,才知曉詭聲元凶。

打電話請專家來捉捕,殊不知,捕了隔年又來,如此不勝其擾,惹得我神經過敏。一日,天光退盡,我在書房又聞後院詭聲,窸窸窣窣,彷彿在草木間活動著。我迅速又抄起一根棍子,衝出去,尋聲而至,果見草木下一團濃密黑影,掄起棒棍捶下。那物躥走,縮在一角,我再追加一棒。但此時,我已感覺手感不對,此物體型較小,而且不會攀爬。

打錯了?!是打錯了。

我即刻收手,收棍回屋,途中我聞到一陣硫臭味,便知剛才失手打的是一隻臭鼬了。回到書房,仍聞著臭味,久久不散。而此時,我心中不快,不為臭味,只為後悔打了一隻無辜的臭鼬。

我是個邪惡無良的人類嗎?

報載俗稱「上帝之鳥」(The Lord God Bird)的象牙喙啄木鳥(Ivory-billed woodpecker)已經滅絕了。全死在工業文明的人類手下。是,沒有一個人親手殺死牠,卻是全人類共同殺死牠們。

又聞一人帶著愛犬在林中散步,遇上一隻饑腸轆轆、身上負有豪豬芒針的美洲獅,現在美洲獅必須把生存遊戲寄託在這隻犬身上,也果真發動攻擊,撲身撕咬上來。

如果是我在場,怎麼辦?

愛犬不能死,獅子就該餓死嗎?每個生命都想活!連我也想活,但我能請獅子稍等下,容我去買一塊牛排來給牠嗎?不,不可能。我只能棄逃,或者以愛之名,從路邊抄起木條,跟獅子搏鬥。

往往前者的可能更大許多。

6.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是說:彼時,我遇上獅子的慌恐、卑劣和悍勁,想必天眼都看見了。此外,林中那些尚未被伐去的樹,也都看見了。樹的頭髮被風撥弄著,雙手婆娑,悉悉索索,像在翻動一本書,訴出一段驚人文字:

受造之物切望等候神的眾子顯出來……

受造之物服在虛空之下,不是自己願意……

受造之物仍然指望脫離敗壞的轄制,得享神兒女自由的榮耀……

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嘆息……直到如今。

——《新約□羅馬書八章19至22節》

主啊,憐憫。


【慢慢讀,詩】劉曉頤/緩緩——給我尚未死去的部分
劉曉頤/聯合報
緩緩,每當我又想

找尋一座白色樓梯

臥下死去——


你會來,牽我到彩虹升起的甜墓園

告訴我,水氣遇到陽光之前

世界只是一口呵氣,像我嗜抽的薄荷菸

煙圈漫渙深情款款的厭倦

轉瞬即散


但這裡依然很美

數十隻金色蝴蝶起飛

化身成千上萬紛落的金合歡葉片

鋸開樹木的肋骨

是你的香氣


你會來你會蹲下來

破開松香綠的胸膛,摁住我的頭一如

按入永恆。那窟窿彷彿無盡

緩緩,告訴我

許是夜深


而我從微側的視角看見

整具肉體般崇高的世界

都是蹲伏的姿態

只是昂然向上,吐出美麗的白煙圈

在黑夜的襯底之下

被自己迷惑


緩緩,顏色從我的衣裙紛落

容我再抽一支薄荷菸

離開墓園之前,把菸蒂託給你,如託孤一般

在我入睡之後,請帶著回到這裡

葬在星光塚之下


站好了,我從身軀外面

吻自己的死


【聯副文訊】路寒袖主講「歌詩滿街巷」
聯副/聯合報
詩人路寒袖長期以優美的母語創作歌詞,「新竹市圖書館閱讀推廣活動」系列將於2月12日(星期六)邀請路寒袖主講「歌詩滿街巷──談我的閩南語歌詩創作」。時間是下午14:00-16:00,地點在新竹市圖書館動物園分館(新竹市東區博愛街111號B1)視聽室,歡迎聽講。(桂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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