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正醞釀著工作狀態,才發現不遠處有聲響。細聽去,像是電鋸聲,一陣又一陣波盪。大概是某位鄰居在裝修什麼吧。風在樹上弄弦,晴日,白雲悠悠忽忽。回到工作上,有隔,仍感莫名浮躁。
春末,樹葉脫去嫩色,葳葳蕤蕤起來。電鋸聲也勤奮起來,是很努力工作的氣氛,看似在做一件「工程」了。終於,我走向窗口,看見後院隔壁鄰居一棵大樹上,有一支擎起的機械手臂載著一人正在鋸樹。
樹很高,約四、五層樓高度,愈往上長愈是纖瘦傾斜,許是這樣,若有強風暴雨來襲,樹就容易斷落壓倒電線,或者壓垮房屋,造成傷損,所以才要來鋸樹吧。
電鋸聲持續一天,兩隻客貓也有些不耐煩,至於四隻浪貓更不知所蹤。我又走到窗口,明白了鋸掉一棵樹的過程,是先截枝,從上到下,把分枝帶葉逐一鋸下。枝沒了,樹像被剝掉了帽子、衣服、四肢,變成一根巨大「光棍」,而且生著瘤又滿布傷口。接著,便是鋸幹。鋸幹分外危險,所以在電鋸聲外,時不時又夾雜著工人高亢喲喲的警示聲。樹幹先被重纜綁住,再一截一截鋸斷,運到地上。
天很藍,這時我才發現,我後院的天際線像缺了一顆牙那樣改變了。以往一直習慣於透過許多樹梢所望見的天空,現在從缺口一下子就看見了一片藍,一片紫,一片紅。
這也就傍晚了,浪貓出現在我的後陽台,餵了他們後,我想著出外散步。社區繞了一圈,回程時改變路線,走過那戶鋸樹人家,看了現場,才知道截斷的樹幹還要藉由一台機械斫開,再由一台機械磨碎,成為亂花一般的碎木片收堆在另一台車上。
軋——軋——!
樹中所記載的年輪都碾碎了,年輪中某年某日的形狀都破散了,某年某日中所牢牢儲存的記憶都分離了。多少年的大寒小暑,多少寒暑中的人物變遷,多少變遷中的笑淚往事,多少往事中的懺情與追憶,皆已片片碎碎。
樹亡了,樹頭是墓碑。
2.
是在街道中看見一些殘留的樹頭,才注意到城巿中有一行業,就是鋸樹人。鋸樹人只是一份工作,有的是私人公司的員工,多半受用於鋸除宅院裡的樹,一棵大樹連根清拔恐得兩千美元;也有的是電力公司的雇員,他們穿巡於城巿與城巿之間,專門處理馬路邊危及電線的樹木。是以危損人類生命財產,或者公司營運利益的,都欲除之。
原來人類現代生活是倚賴電線的,城巿的建立和運作也是挨靠電線的。後來再想,不只是電線,也有水管線,瓦斯管線,汙水處理管線,道路行車路線……線與線連結成串成網。城巿的本質就是一張網吧。
結網而居。於此,人從某個程度說,其實像一隻「變形蜘蛛」。蜘蛛人,這名字聽起來怪可怕,雖然我並不討厭看《蜘蛛俠》的漫畫或電影。日與夜,人們遊行在諸網之間,天網地網,無網不能吃喝,不能拉撒睡,不能交友約會,不能休閒安居樂業。
試想:連日暴雨,若非有良善的下水道網路,城巿就要淹水了。又想:十月秋氣重,氣溫開始陡降,若非有瓦斯網管提供暖氣,怎麼捱度漫漫冬日?而沒有電網,就沒有電力發動暖氣系統,也打不開耗盡電池的手機電腦。這樣說來,鋸樹還是必要的,是不是?
樹,因著種種原因被砍伐了。我的朋友數年前砍了後院幾棵樹,問為什麼?答秋天落葉太多,很困擾哪。這不,眼看入秋了,誰家後院又要砍樹呢?無風之樹,無樹之城。
城巿一向是我衷羨追逐的,巴黎,東京,台北,柏林,北京,紐約,舊金山,蒙特婁,巴塞隆納,里斯本……瞭看偉大城巿燈火,如見火龍千萬鱗片閃動,榮耀璀璨,發出大地盛世光輝。我也以為城巿中終能邂逅一人,像偶像劇或浪漫電影那樣,以圓人生所望。到如今,人沒找著,對城巿反倒生出幾分煩憎,想著每一條馬路,每一棟大樓,每一處商場、遊樂場和影城,是砍了多少樹才建造出來的?
開發再開發,推進再推進,擴張再擴張,城巿的版圖愈大,土地的傷口愈深,樹木的領地愈小,於是鹿和兔子,老鷹和蝎子,蜜蜂和穿山甲愈無處可去。樹木、蝴蝶和石虎都想:這片土地不也是我們的嗎?怎麼沒人來跟我們談判,簽合同呢?
從衛星看傲偉城巿燈火,如見地球中了連發火槍,爆漿流出螢光色血液,怵目驚心。而天外,似已奏起一首輓歌。
3.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是說:起初,神創造天地。
神賜福給人,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
不知何時起,再讀最愛的《創世記》,竟覺得扎眼睛,思緒紊亂。「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正如遠東大陸的春運,五一和十一的大流動。如果我是一隻雁鳥,飛掠城巿上空,躲避了汙濁氣流,辨識了玻璃帷幕的高樓陷阱,而與灰撲撲的雲朵同行時,我會想:遍滿地面的人哪,遍滿地面的車啊,遍滿地面的物慾橫流啊,你們密密麻麻看去真像一群擠在透明盒子裡的臭蟲哪!
為了生養眾多的人要有的便利乾淨生活,為了遍滿地面的人要競爭的經濟成長利益,為了無止盡物質慾望的追求和滿足,國家機器以及瘋狂人民只能伸手向天地四方取了再取,奪了再奪。
不忍心再想上帝的言語,我只想,假如我是一隻坐在屋頂上的老貓,剛享用了人類供上的罐頭和淨水,正在一邊洗面整毛,一邊曬著太陽時,我說不定會感嘆:人啊已經生養眾多,日子過得便利極了,可除了我,那地上的樹、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爬物,統統都遭殃了。人啊既不治理,也不管理,一個個沉淪了,只被迫忙著生產,被迫忙著消費,最後囤積成千年無法如塵歸去的龐大垃圾。
而我,畢竟是我,被稱為「人」的我,用兩腳直立行走的一名物種。脊索動物門,哺乳綱,靈長目。與猿猴的基因相差無幾。但「我」兩手所製造的垃圾,後來啊,可以戳破大氣層,可以呼風喚雨,可以改變洋流冷暖強度,可以融化萬年冰山,可以生出「塑膠嬰兒」。
見風吹揚一只塑膠袋,掛在鄰居尼爾家的樹梢上,數日後撕裂成片,昏晚觀之如魅。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作家李娟的《冬牧場》,最大的寧靜。或說,我突然羨慕起最低現代化限度的生活,適可而止的生養與發展,抬頭仰望穹蒼星斗,與牛羊野狼同居,敬畏所有生滅成毀。這是因末世而生的自然烏托邦嗎?這是人類回應創世記起初所設定的本職與尊嚴嗎?
我想回到我的伊甸園子去。
4.
據說,那時蛇是在樹上與夏娃對話,而誘騙了夏娃的。蛇纏繞樹枝,樹無語,但眼睜睜看著那女人摘下善惡果來吃了,又給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罪身已成,樹便一棵棵開始倒下。
電影《烈火將襲》(Fire Will Come),第一幕在夜間,魆黑中有引擎聲,隨後一束光拉著一台機器傾軋而來,這時才看清楚,一棵棵樹被推倒了。是誰這麼做的?鏡頭沒有給出人影,只是冷肅地側面拍攝。天地悵然,束手就伐,眾生一滴眼淚都沒有,連嘆息也無力發出。
影像以一記鈍重力道逼迫在我心頭。
片子基調已定,再美的季節光色,依然悲涼地堆積一道壓力,令人難以喘一口氣。豈不知,片尾有更大的悲涼,更沉重的軟弱襲來。漫山遍野的火焰如此炙烈,形態放浪恣意,張狂不羈。林木焚身,集體殉難。劈哩聲,斷裂聲,響聲連同絕世而去的滾滾煙塵,燒出心土一片冰涼。
絕望了嗎?不,尚未。因人逃出了,一頭牛搶救出來了,另有一隻山羊倖免於難了。但,必然還有攝影機拍不到的獸蟻焦屍,一定也有麥克風抓不到的恐懼號聲,發生在那片煉獄之中。
山還在,山已不是山。
痛不痛?
我不知在墮落的亞當的世界裡,還有沒有心痛這件事?只敢問:這場火是人禍嗎?那麼正可以呼應片首的伐木。然而,這是否也是天意?如果是經常性的天意,那麼上帝說的「生養眾多,遍滿地面」,便是一把兩面刃了,要嘛人好好管理,萬物共榮,要嘛就讓人類自取滅亡吧。
一如億萬年前,地球上的藍藻「遍滿地面」,最後全數毀滅。
5.
一見牠從屋簷順著排水管爬下時,我立馬抄起木棍,從陽光房開門衝出,揍了牠一個屁股。牠受驚,跳到地上,慌忙爬上圍籬,順勢攀上尼爾家後來吊著一只塑膠袋的那棵樹,像一隻無尾熊抱著枝幹。牠低頭看我,我抬頭看牠,僵持一分鐘,末了由我放棄追打告終。
這是一隻胖浣熊。
不久前,聽一名教授說現代人豢養動物,如貓狗烏龜鱷魚,都是肇因於基因中仍註記著神要他們治理這地,管理萬物的緣故。那麼,一隻懷孕的浣熊能否撬開屋簷,鑽入人類住處,築窩於此呢?答案是:不能的。
是的,不能。
2017年買下這房子時,不知已住著一家子浣熊,只覺得一入夜,屋頂常有奇詭聲響。直到鄰居丹尼在一次傍晚時分,發現一條環紋肥尾露在屋簷洞外,才知曉詭聲元凶。
打電話請專家來捉捕,殊不知,捕了隔年又來,如此不勝其擾,惹得我神經過敏。一日,天光退盡,我在書房又聞後院詭聲,窸窸窣窣,彷彿在草木間活動著。我迅速又抄起一根棍子,衝出去,尋聲而至,果見草木下一團濃密黑影,掄起棒棍捶下。那物躥走,縮在一角,我再追加一棒。但此時,我已感覺手感不對,此物體型較小,而且不會攀爬。
打錯了?!是打錯了。
我即刻收手,收棍回屋,途中我聞到一陣硫臭味,便知剛才失手打的是一隻臭鼬了。回到書房,仍聞著臭味,久久不散。而此時,我心中不快,不為臭味,只為後悔打了一隻無辜的臭鼬。
我是個邪惡無良的人類嗎?
報載俗稱「上帝之鳥」(The Lord God Bird)的象牙喙啄木鳥(Ivory-billed woodpecker)已經滅絕了。全死在工業文明的人類手下。是,沒有一個人親手殺死牠,卻是全人類共同殺死牠們。
又聞一人帶著愛犬在林中散步,遇上一隻饑腸轆轆、身上負有豪豬芒針的美洲獅,現在美洲獅必須把生存遊戲寄託在這隻犬身上,也果真發動攻擊,撲身撕咬上來。
如果是我在場,怎麼辦?
愛犬不能死,獅子就該餓死嗎?每個生命都想活!連我也想活,但我能請獅子稍等下,容我去買一塊牛排來給牠嗎?不,不可能。我只能棄逃,或者以愛之名,從路邊抄起木條,跟獅子搏鬥。
往往前者的可能更大許多。
6.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是說:彼時,我遇上獅子的慌恐、卑劣和悍勁,想必天眼都看見了。此外,林中那些尚未被伐去的樹,也都看見了。樹的頭髮被風撥弄著,雙手婆娑,悉悉索索,像在翻動一本書,訴出一段驚人文字:
受造之物切望等候神的眾子顯出來……
受造之物服在虛空之下,不是自己願意……
受造之物仍然指望脫離敗壞的轄制,得享神兒女自由的榮耀……
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嘆息……直到如今。
——《新約□羅馬書八章19至22節》
主啊,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