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總,回公司唄﹖」小畢回頭問洪祖堯。他考慮了一會說﹕「先回家看看。」他家離園區不遠,社區一共只有二十來戶人家,不是科技新貴就是大學教授或單位主管,水準十分整齊。洪祖堯的三層紅磚樓房是他和劉和梅兩人自己設計的,更正確說是劉和梅的主意他付諸實行。社區其他的房屋也各有千秋,房屋中間綠草如茵,看來倒像到了外國,不像在台灣。
他回到家推開大門,正在收拾客廳的李嫂看到洪祖堯就說﹕「先生回來了。太太正午睡呢。」
「幾點鐘了,她還睡午覺﹖」
「今天太太不舒服,剛剛吃不下飯還吐了,才上樓去睡。」
「哦,吐的情況嚴重不嚴重﹖」
李嫂遲疑一陣說﹕「有,有血絲呢,一點點就是了,不太嚴重。」
洪祖堯躡足上樓,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可以坐在這裡看她一輩子,回想他們初次共舞時她說的,有一天他們會跳得更好。本來他是個沒有太大進取心的人,因為她這句話,他整個變了一個人。軍校畢業後,他找到機會就趕緊退役,在全然沒有人事背景的環境下居然單槍匹馬創業,從五、六個人的製造零件的小公司發展到五、六萬人的集團。人家都以為他天生企業奇才,他知道只為了一個人的一句話。
他小心不要打攪劉和梅,但她還是醒過來,看到是他並不驚奇,說﹕「剛才迷迷糊糊睡著了,好像作夢又好像並不是作夢。我夢到表哥帶我去舞會。你記得那場舞會嗎﹖」
「當然記得。」
「本來我並不想去。那天正好姊姊才出國不久,我們全家人心情都不太好。表哥邀我出來散心,我並不認得舞會任何人,還是跟隨他去了。想不到見到你。」劉和梅輕笑道﹕「你知道嗎﹖我看到穿了筆挺軍禮服的你朝我走過來,想到的是《戰爭與和平》裡,娜泰莎遇到安德列王子那一幕。你就是我的王子。」
洪祖堯不禁大笑道﹕「別損我了。我可當不起王子的稱呼,連王子的跟班都不配。倒是妳才是我的公主,永遠都是我的公主。」
「可是你的公主現在病了。」劉和梅說﹕「答應我的事,可千萬不要忘記。」
「放心,我絕對不會忘記。」
洪祖堯為事業打拚的那些年,劉和梅可也沒閒著。她那位能幹的姊姊劉幼梅去美國後,隔了幾年終於輪到她存夠錢到歐洲留學。在魯汶大學念書時她迷上了一本童話書《小王子》,從此沒有斷絕過翻譯《小王子》的念頭。
雖然得了不治之症,劉和梅還是堅持每天翻譯一段《小王子》念給洪祖堯聽。洪祖堯保留著一封劉和梅寫給小王子的信。
「我的小王子﹕你可知道,在我還沒有認識你之前,我已經在斟酌如何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和同學、小學門口賣擔擔麵的大嫂、東大路看自行車的老頭,還有那許許多多的小朋友。」
「我對自己說,一定要好好翻譯你,讓所有的人都迷上你,當然首先是我自己迷上你。是的,在我還沒有認識你之前,我已經迷上了你。」
「首先接觸到你,那時我還在比利時的魯汶大學念書。我的法文不好,本來想找一本簡單圖文並茂的童話書來學習語言,結結巴巴問書店老闆。他卻做個誇張的手勢說﹕罷,法國人從不看童話書﹗安徒生﹖他不是法國人。有法文這麼美麗的語言,法國人從不看法文以外的書。要看,你看這本好了。這雖然是詩不是童話,你會喜歡的。」
「然後他把你遞給我。我不知道書店老闆為什麼說你是詩不是童話,可是我的小王子,從此我就迷上了你。」
「我的小王子,給你看我的相片簿。你看我那時的打扮,會不會很好笑﹖告訴你一個祕密,我本來想當修女的,因為遇到我的王子,才改變主意。不,不是你。你是我的小王子,我還有另外一位,雖然他不承認,他是我的大王子。」
「我的小王子,有一天 我會把你的故事講給他聽。也會把我和他的故事講給你聽。」
◆
快到三點了,洪祖堯才回到公司。小畢早已事先用手機打電話通知高階主管到會議室等待。他一進入會議室,大家連忙都站起來。洪祖堯立刻依照往常的習慣開罵。
「怎麼搞的,我才出去不到半天,就是一連串的壞消息。要是我真正走了怎麼得了﹖為什麼生產線總是出問題﹖」
洪祖堯罵了半天,一堆高階主管戰戰兢兢站著,沒有人敢坐下。洪祖堯揮手說﹕「還都站著幹什麼﹖坐下,都給我坐下。」
大家這才坐下。洪祖堯指著其中一人吼道﹕「別人都可以坐下,小傅我可沒讓你坐下﹗」
小傅趕緊又站起來。洪祖堯說﹕「你知道為什麼你不可以坐下﹖你知道為什麼﹖你背著我活動董事會,想當晶圓發展中心代主任。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想當代主任想瘋了﹖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董事會是你可以玩弄的﹖」
小傅低著頭囁嚅道﹕「因為王博士離開後晶圓發展中心太久沒有主任,對公司不好,我才會向董事會建議由我暫時當代主任。我錯了。以後再不敢了。」
洪祖堯罵道﹕「什麼叫作以後不敢了﹖不敢當代主任﹖沒錯,你是不應該當代主任。你明明知道自己能力夠,當什麼代主任﹖要當就當正主任,這才叫作當仁不讓﹗」
林副總對洪祖堯頻使眼色。洪祖堯注意到小傅被罵得屁滾尿流,連褲子都濕了。他知道這事傳出去,又給他的傳奇故事增加一章。但是有時候這反而是有利的宣傳。洪祖堯揮手說﹕「好了,我不說了,大家回去各自努力吧。」
會議結束,林副總低聲問他﹕「洪總,當真要任命小傅當晶圓發展中心主任﹖」
洪祖堯一瞪眼說﹕「當然。軍中無戲言,我幾時拿任命案子開過玩笑﹖況且小傅能力強,年紀輕企圖心旺盛,他可以帶領晶圓發展中心打一場硬仗。我相信他。」
他回到辦公室,伍祕書對他說﹕「洪總,華館長來拜訪您,在會客室等著呢。」
洪祖堯暗地吃驚。他不過胡說幾句,華館長就專程來拜訪,有這麼嚴重嗎﹖忙教伍祕書請華館長進來辦公室。
「華館長,不好意思早上我胡言亂語,是我昏了頭,希望你不要介意。」
「洪總經理,你誤會了。我不是為那個來的。」華館長欲言又止。「我們都很感佩洪總經理捐款為郭允建銅像。但是現在有一些傳言,我們很擔心傳出去會影響郭允一世清名。」
「什麼傳言﹖請你直講吧。」
「好,我就直講。」華館長說﹕「洪總經理,有傳言說洪總經理接濟郭允染愛滋病的同性戀朋友,而且數目不小。」
「有這等事。是誰這麼說﹖」
「一家小報。洪總經理,這些小報專門造謠惑眾,但是很有殺傷力,不能不防。」
「我完全了解。」洪祖堯對華館長說﹕「對不起我是個粗人。對付這種造謠惑眾的小報,我的解決方法很簡單,就是把那個王八蛋報社買下來。你放心好了,我會開個他無法拒絕的好價錢。」
◆
洪祖堯和劉和梅結婚不久,就得知郭允變成漸凍人的壞消息。那時劉和梅自己還沒得病,自願花了許多時間照顧她的表哥。漸凍人初期,郭允的情況並不太嚴重,講話比較緩慢但還能清楚表達思想。除了協助行動不便的郭允日常起居,劉和梅主要的工作倒是為郭允整理文稿。那時他已經是首屈一指的著名詩人。劉和梅也熱愛文學,對這項工作無疑勝任愉快。
郭允得病變成漸凍人,一點點被關到沒有任何出口的無邊黑暗裡面。有時洪祖堯想到郭允怎麼受得了這種苦,就很難過。後來劉和梅自己得腦癌,在她接受化療期間,反而變成洪祖堯經常去探看郭允。在郭允還能自由表達思想的時期,兩人無話不談,遠超過他們還是兩個調皮搗蛋鬼的中學時代。
雖然說兩人無話不談,可是有件事卻是禁忌。郭允從來不提那晚在他家發生的事,洪祖堯也不敢提。他寧可記得那晚他第一次見到劉和梅,不願回想郭允差點吻他。有時他會突然希望那次他們真的擁抱接吻了,年紀越長,他這種期望反而越增高,有時會想到全身發抖。難道他是隱藏的同性戀者﹖他不知道,也不敢往這方面想,盡可能把話題轉回到劉和梅。好在郭允似乎洞悉他的禁忌,也總是談劉和梅。
郭允說劉和梅從小就喜歡幻想,不是公主就是王子,後來又得了精神沮喪症,無法擔任稱職的妻子,替她向洪祖堯道歉。他說當初無意把表妹介紹給洪祖堯,就是這個緣故,沒想到他倆在舞會一見鍾情。洪祖堯卻完全不同意。他向郭允解釋,他能有今天都因為劉和梅。郭允應該道歉的,是他太不了解劉和梅的救贖力量。
「這個我懂。」郭允說﹕「如果不是救贖的力量,我還能活到今天嗎﹖祖堯,我們從來不談信仰問題,或許是好事。將來我還要請你幫我做一些事情。你不用問我為什麼,就當這是我最後的要求吧。」
不久郭允就喪失自然通話的能力,可是仍然關心他不幸得到愛滋病的朋友。每次洪祖堯去看他,郭允都會以近乎乞求的神態看著洪祖堯。這些救濟朋友的工作,就落到洪祖堯的身上。洪祖堯不在乎錢,但是和這些人接觸並不都是愉快的經驗。他回家不免向劉和梅一一敘述。
劉和梅輕聲說﹕「我表哥就是快樂王子,把身上的珠寶和金葉剝下分享世人。」她輕吻洪祖堯的額頭,說﹕「雖然你外型粗壯,你就是替快樂王子銅像飛來飛去接濟窮人的那隻善良的小麻雀。」
洪祖堯一直以為偉人的銅像離他的生活十分遙遠,經過劉和梅這樣解釋,他再沒有想到銅像離他其實近在咫尺。剛好華館長來遊說,洪祖堯就決定捐獻詩人郭允的銅像給圖書館。
◆
不久劉和梅在夢中去世。她去世那天,洪祖堯經過中正路口,看到消防隊樓頂的一群麻雀。他回想起小時候他和郭允路過這裡,就常常看到這群麻雀。郭允還說,這麼一大群麻雀,不知道靠什麼過活﹖
現在他應該知道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