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怎麼去美國留學?最省錢的途徑是搭乘「渝勝輪」,自基隆駛往東京,停留二三日再航向舊金山,整個大約是兩周的行程。渝勝輪載重三千噸,定期往來太平洋兩岸,客貨兩用,以貨運為主,載客量只有數十名額,暑假期間逢上留學熱,買到一張渝勝輪的船票很不容易。一九六○年秋我老哥去加州柏克萊大學直攻博士學位,母親標了一個會,買單程船票,餘下的錢供哥哥在他鄉應急之用。老哥算計著:如果一切按計畫進行,每個月領到一百多美元獎學金,省吃儉用還可以匯點錢回家,至少夠老母每月必須付的那一筆會錢。
渝勝輪抵達東京,他寄回來航空郵箋,詳細報導在日本的見聞:街市上滿布似通非通的中文招牌、麻雀館內湊足四個人就打一桌麻將、純喫茶甚有風味……暢遊東京市整整兩天。他是我們王府有史以來第一個踏出國門的人。
一轉眼兩年過去,搭乘渝勝輪赴美國留學的年輕學子,輪到了我們這一屆的同學、好友們。瞿樹元老早就準備好去加州柏克萊大學讀博士,他得到一份研究獎學金(research scholarship),專心念書還能每月拿到一筆生活費,簡直太美了!美國的規定,赴美留學的外國留學生,在入境時,必須提出在美國第一年的生活保障金:二千四百美元;如果該生獲得美國大學足夠的獎學金,就不需要提生活保證金證明。沒有獎學金的,若拿不出這份證明來,當場就請你打道回府。
當時的台灣,兩千多美元是一筆大錢,一般家庭多半只能望之興嘆!我們這幾個老哥們兒:林宏蔭、呂其康、鄭之虎和我,都沒有全額獎學金,也正忙著辦出國留學,但是保證金全無著落。
幾個自小學就在一塊兒廝混的老死黨,每天愁眉苦臉的乾著急。老兄弟瞿樹元聰明絕頂,平素就十分慷慨仗義,此時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請他在銀行任高職的老爸,開出一張台灣銀行不具名票面額二千四百美元的「保兌支票」(certified check)。這東西可真是個寶,拿著它可以在世界各地的銀行立即換得現金到手!然而這是瞿爸爸的錢,不可作非分之想。頭一個去美國的持這張「保兌支票」入境,到了那邊隨即寄出雙掛號快遞信,將支票交到第二個等待成行的哥們兒手中,如同跑接力賽跑一般,這張「保兌支票」成了我們的接力棒,確保大家一一到達目的地!
八月初瞿樹元率先登上渝勝輪渡海前往新大陸,林宏蔭比瞿公子晚一班船。我到台北火車站送宏蔭去基隆。他的行李包括了蒸籠、洗衣板等等;林家全家大小都在月台上。操著濃重鄉音的林媽媽,再三叮囑她兒子蒸饅頭包子的注意事項。
火車汽笛驟然響起震得耳朵疼,廣播器在催促旅客上車,往基隆的列車即將準時開動了,忽然林媽媽大聲的喊了一句:「宏蔭呀!」
然後她轉過身去,低下頭來獨自飲泣。
林宏蔭的眼睛紅了,低聲說:「娘啊!」
他背過身來倒抽了好幾口氣,強自壓住情緒,儘量不讓自己的哭聲太響;母子二人背對著背默默垂淚。宏蔭上車找到座位,他自車窗伸出頭來,朝著大家揮手,列車緩緩離站,漸行漸遠,林媽媽這時候才放聲大哭。
接到林宏蔭自舊金山寄出的掛號信,裡面是那張「保兌支票」,我可以做出國的具體安排了。時間緊迫,若搭乘渝勝輪根本趕不上密蘇里礦冶大學九月中旬的入學日期,何況也買不到船票,留學生包機是唯一的選擇。西北航空公司,發現台灣的留美學生與日俱增,就在暑期加了好幾班飛往美國的包機,單程票價三百美元加稅。當然都是買單程票,因為那時的台灣留美學生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至少得混出個名堂來,方有顏面回家見江東父老。所以幾乎沒聽說有人買來回機票的。正是:去去萬里煙波,不知何日是歸程?
三百美元實在是個大數目,我們家哪裡有這筆預算?某個深夜,爸爸已經入睡多時,我坐在屋子裡調低了收音機的聲量,閉目靜聽美軍電台的音樂節目《The late late show》,播放節奏緩慢的爵士樂,節目主持人是一位女中音,嗓音低沉富誘惑力;最後一支歌曲永遠是:〈The party is over〉(聚會結束了):一個美國黑人女歌手哼哼唧唧的唱起來,韻味獨特,滄桑感十足。
母親從中和打完麻將回家來,一臉興奮,她說:
「你的飛機票有著落了!」
都是從何說起呢?她見到我一臉狐疑便笑著說:
「今天手氣特別好,贏的錢足夠買你去美國的飛機票。」
哪裡有這種事?老母的牌搭子都是和我們一樣的平民百姓,打小麻將,一晚上驚天動地的輸贏也不過是數百元台幣之譜。當時的匯率:一美元換四十元上下的新台幣。三百元美金等於一萬二千多元台幣,再好的手氣她也贏不到這個數目。
可是母親不是同我開玩笑的,兩天之後她就拿出一包鈔票來,要我趕快去買飛機票。時間緊迫,立刻辦到,沒有再問她這飛機票錢是怎麼變出來的?
父親一向習慣早起,未中風之前他如同生龍活虎般地過日子,大清早就出出進進的忙活起來,周末日上三竿家中其他成員還在埋頭大睡。他就在走廊上腳步響亮的走動,大口喝水,又說:
「看我這一早上辦了多少事喲!」
「天兒真好,這時候的空氣特別新鮮。我們家缺少上午(尚武)精神。」依然不見動靜,老爸就說:
「夜早眠朝快起,好男兒大丈夫。我們這兒是:夜不眠,朝不起,橫在那兒幾塊大豆腐!」然後他對著家中的老貓大聲的喊:
「Good morning cat!」
病後的他仍然早睡早起,行動不便,腦筋還算清楚,卻比以前沉默多了,每日清晨獨自坐在走廊上,默默的看著院中的花草。我搬過一張椅子來坐在他身邊。
「爸,您得多做運動。」老太爺看著我,緩緩地舉起雙臂來,左右擺動。
「爸,過幾天我就去美國了。」
「喔!去……去美國找……找哥哥?」
這位語言教授、正音專家的國語發音依然正確,毫無瑕疵,只是說話吃力節奏緩慢,用詞簡單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你哥呀,念書用……用功,真好,你呀,學、學著他點兒。」
「是的,我會好好跟他學。」二十多年來,他都在說這句話。
「女朋友呢?還……還挺好?」
「沒有女朋友啦!上一個跟我掰了。」
「掰啦?喔不要緊,再找……找找一個,她——她得健康,健康,健康……的才好。」
我聽了一直點頭,這話他跟我說過許多遍了,我就接過來說:
「別像媽媽一樣,不是生這個病就生那個病的。」
於是爸爸與我同聲的笑了起來。他又說:
「你看哪!她呀……她叫……叫朵朵的那個,多好哇!健康、健康……臉蛋紅噴噴的……真好。」
爸爸一心想給我撮合他好朋友的女兒朵朵。
「您是說朵朵嗎?人家嫁到美國去了,洋丈夫,洋房,洋汽車。她寫了封信給我,說她現在好同情中國和台灣,你們都過得那麼苦。還說已經懷孕了,等著當媽媽!」
「喔!朵朵懷孕了。……你去美國要多喒才回……回台灣哪?」(多喒:北方土話,多久的意思。)
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我試著解釋:
「爸,我就去念個碩士,然後在那邊找工作上班掙點錢。」
「掙錢,對呀!我……你看看,掙錢……我不行啦!」
「爸,不要緊的,我去那邊估計三個學期畢業,找到工作就能掙錢;再過一陣子哥哥的博士學位拿到手,他會掙得更多。您看,兩兒子都那麼大個子了,還用得著擔心嗎?」
父親喔喔喔的笑著點頭,像是真的寬下心來。
「坐飛——飛機去美國?」他問我。
「是呀!我還沒坐過飛機呢!這回可是要開洋葷了。」
「飛機……我坐過……」
老爸在抗戰的時候坐過軍用運輸機,這則故事我們從小就聽他重複的講過多次。今天老爺子興致特別高,便緩緩地又說起這一段來;我在一旁幫著提醒好幾個他記不太起來的細節。
「哪一天走哇?我們一塊……一塊兒去機場。」
「爸您別去機場吧!那地方人太多,您走路又不方便,萬一教人撞上踩著的,那可就麻煩了。」
「不要緊的,我……我走路還行,去機場……機場沒……沒問題。」
●後記:去美國之後,因為積極參加在美華人留學生發動的「保衛釣漁台列嶼運動」,台灣當局把我列入黑名單,護照被吊銷。一九八五年母親病危,申請回台灣,只批准發給我「單次入境」簽證,終於再度踏上闊別二十三年的台灣;父親已經在十年前離開了塵世。
那天清晨和爸爸在家中閒聊,是我們父子倆最後一次的單獨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