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因為卓別林而改變
前陣子看了一部紀錄片《魂斷美少年》(The Most Beautiful Boy in the World),片名若直譯應該是《世界上最美的男孩》,會改此名自然是因為這個名叫伯恩安德森(Bj□rn Andr□sen)的男子最為世人所知的作品就是《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 1971)。
這個稱號,記得之前也聽過。不是《鐵達尼號》(Titanic, 1997)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也不是《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 2017)的提摩西夏勒梅(Timoth□e Chalamet),而是傑基庫根(Jackie Coogan, 1914-1984)。他可以說是影史第一個超級童星,成名比秀蘭鄧波兒(Shirley Temple, 1928-2014)還早。他說過:「我曾經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孩,而現在卻是可怕的怪物。」
傑基庫根的命運,是因為卓別林(Charlie Chaplin, 1889-1977)而改變的。當時腸枯思竭的卓別林躲到戲院去散心,看到一個舞蹈演員,他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謝幕時帶了一個男孩上台,每當男人鞠躬時,男孩就會忽然跳出幾個有趣舞步,然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地退場,倒是被激起樂趣的觀眾鼓譟大叫,要看男孩再跳。這明明是設計好的,但傑基庫根實在太可愛,沒人覺得油腔滑調。
過了一個星期,當卓別林在苦思新片時,再度想起這個男孩。你能想像標誌般的流浪漢變成一個修窗匠,然後有個頑童若無其事地在街上閒逛,一不注意就把窗戶打破,修窗匠總是那麼剛好經過而有了生意。你很難對可愛的孩子生氣,即使曉得他們根本是同夥……當卓別林靈感泉湧,一場接一場地說明下去,卻得到傑基庫根已跟別家公司簽約的消息,而不禁消沉。有人建議他再找另一個男孩,他拒絕了,因為他腦海裡只是傑基。沒想到更意外的在後面,原來被簽走的是男孩的爸爸傑克庫根(Jack Coogan Sr.)。如獲至寶的卓別林立刻找來老傑克簽下小傑基,但也未貿然開拍,先讓他在《快樂的一天》(A Day’s Pleasure,1919)露個臉,然後才是經典的《孤兒流浪記》(又名:尋子遇仙記,The Kid,1921)。
《孤兒流浪記》啟發了後來無數電影
《孤兒流浪記》描述苦哈哈的流浪漢發現一個棄嬰而帶回去撫養,很快地五年後,便由傑基庫根登場演出這個男孩。卓別林融進了童年記憶,讓看似貧窮的日子也有歡樂,尤其是相依為命的感情。但又不避諱碰觸小奸小惡,把餬口的伎倆,以至於鄰里的衝突,這些芝麻綠豆,全化為好看極了的橋段。演默劇有些基本技巧需要學習,傑基庫根雖然只是小孩,但天賦極高,甚至可以用動作引發感情。無論是跟這個假老爸出去砸窗戶,或者和個頭比他高的小孩打架,都活靈活現;當硬被不明就裡的孤兒院拆散時的痛哭失聲,更實踐了卓別林想要「笑中帶淚」的意圖。
這一大一小的搭檔,啟發了後來無數電影,當年許不了和小彬彬的賣座組合,就是依樣畫葫蘆的成果之一。即使隔了一個世紀後來看,《孤兒流浪記》還是能輕易牽動我們的笑穴與淚腺,遑論當時的盛況空前,一如卓別林對傑基庫根的父親所預言的那樣。但他們後來並沒有再合作,卓別林很清楚動物和小孩才是電影中最搶眼的演員,因此無論是《狗的生涯》(A Dog’s Life, 1918)或《孤兒流浪記》,都僅此一次,他必須是自己電影的靈魂。
但這無礙傑基庫根的大紅大紫,《孤雛淚》(Oliver Twist, 1922)或《湯姆歷險記》(Tom Sawyer, 1930)搬上銀幕,他都是第一人選。以他為名的娃娃、零食、文具,更是不勝枚舉。他受歡迎到在紐約得了感冒都能擠下美國總統成為新聞頭條,更可以囂張說:「大家都去看貝比魯斯(Babe Ruth,美國棒球之神),但貝比魯斯要來看我。」我曾在DVD收錄的新聞影片見識過傑基庫根出國訪問,前來迎接的人山人海,大概只有當年飾演梁山伯而爆紅的凌波讓台北萬人空巷而被港媒稱之「狂人城」,差可比擬。
人倫悲劇換來「庫根法案」
只是童星會長大,也不可能永遠漂亮可愛,更何況觀眾如此善變。傑基庫根漸漸失去關注,人生的兩大打擊在他步入青年後更接踵而來。二十歲那年,他在車禍中失去父親和摯友,他是唯一的生還者。之後他和母親與繼父的關係破裂,他們揮霍他童星時期的收入,也拒絕交還經濟權,最後只能對簿公堂。儘管傑基庫根最後勝訴,但小時候賺的快四百萬美金(折合現在約六千萬美金)歸還到他手上時,只剩十二萬六千美元。這場訴訟也導致加州通過了「兒童演員法」,也就是俗稱的「庫根法案」,旨在保護童星的收入,除了強制信託,也明令兒童參與影視製作時的工作、受教與休息時數。等於是人倫悲劇換來的權益。
傑基庫根其實畢生都在演藝界,只是不想別人老是拿當年相提,加上毛髮迅衰,總是接演年紀大很多的角色。電視出現後,他跟著轉換跑道,在1964至1966年間接演了他最知名的成人角色,電視影集《阿達一族》(The Addams Family)的費斯特叔叔。這也是為什麼他會說「全世界最美的男孩變成了怪物」。
1972年,卓別林重返暌違二十年的美國領取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他最想見的就是這個因為他拍的一部電影而爆紅的孩子。他們因為《孤兒流浪記》相處了一年又三天,殺青後卓別林還帶著小傑基去馬戲團。然後隨著盛名,就各忙各的,鮮少碰面。但傑基庫根回憶他二十一歲那年有次巧遇卓別林,隨口道出從來沒完整看過自己的成名作,因為首映那天他睡著了。結果卓別林停下手邊正在拍的電影,帶他去午餐,並且安排好放映室,當他在看《孤兒流浪記》這部默片時,卓別林在旁邊親自伴奏。
伯恩安德森身上的純粹絕美
傑基庫根成為明星的時候才六歲。生於瑞典的伯恩安德森演出《魂斷威尼斯》的時候已經十六歲。
當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1906-1976)要把托瑪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的小說搬上大銀幕,難的不僅是把原著主角的身分改成音樂家,加上對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第三、五號交響曲的決定性運用,讓觀眾產生諸多聯想;更難的是要如何具象那個讓男主角魂牽夢繫、至死不渝的美少年達秋。當今天還有人在爭論這份傾慕,是同性戀,還是出於精神上對美與青春的追求,即足證明維斯康提從伯恩安德森身上提煉出的純粹絕美,足以引爆何等複雜的意念。
我們甚至可以說伯恩安德森不需要太過於表演,他僅需低眉、托腮、回眸,當攝影機代替眼睛凝視他的一舉一動,他只需停駐就宛如希臘雕像,每當行走便勾魂懾魄。反倒是真正的男主角狄鮑嘉(Dirk Bogarde,1921-1999)還得臉上塗滿足以灼傷皮膚的慘白塗料,演出那副即使染疫也要癡望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在所不惜。這男孩是美到何種程度?影史學者奎克(Lawrence J. Quirk)寫道:「伯恩安德森扮演的達秋,某些畫面足以掛在羅浮宮或梵蒂岡的牆上。」所以他等於是銀幕上的大衛像或蒙娜麗莎了。
起點便是巔峰,不免淒涼
但維斯康提在坎城影展首映記者會上卻說,男孩已老。看似玩笑,卻點出真實。電影擷取臉孔或身型,煉為光影,創造的美感與意義可以永恆。但提供靈感的這具肉身,卻在時間河流裡,不可避免地被沖刷侵蝕。老導演早就洞悉,青春仔不見得能夠領會。他紅到去日本拍廣告、出唱片,成為少女漫畫的主角原型;也曾美其名接受巴黎的工作邀約,其實是被安置在豪華公寓裡,華服美食,還有情詩歌詠。在享受與抗拒這個形象所帶來的好好壞壞,伯恩安德森其實並非全然無知。只是起點便是巔峰,不免淒涼。
伯恩安德森以《仲夏魘》跟容顏告別
珍妮佛康納莉(Jennifer Connelly)12歲時演出《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1984),美到讓演她成年後的正牌女主角被觀眾大肆批評,但人總不能永遠像《魔王迷宮》(Labyrinth, 1986)青春不老,她在少女時期也到日本出過唱片,幾乎跟伯恩安德森一樣的路。但泅泳星海,持續前進,終究憑《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 2000)、《美麗境界》(A Beautiful Mind, 2001)成為真正的演員,後者還奪得奧斯卡獎。當伯恩安德森搬出童年創傷(母親早逝與隔代教養)、成年不幸(兒子猝死)以及永遠的《魂斷威尼斯》來解釋一切不如意,我的疑惑其實多過唏噓。
他最近演出的電影是瑞典、美國合製的《仲夏魘》(Midsommar, 2019),只是個小配角,大概沒多少人認得出來,畢竟都已白髮蒼蒼,完全看不出當年盛世美顏。在片中他是個按法典已過完生命周期(72歲)所以必須獻祭的老人,當他從崖上奮力跳下,沒正中目標,只
有腳斷骨裂,而未斷氣,因此年輕族人接著舉起巨鎚,砸爛他的臉。那一刻雖噁心,卻也像在跟容顏告別。如果《魂斷威尼斯》真是夢魘,該放手的可能是自己啊!
「世界上最美的」是讚嘆,也是覬覦;可以是桂冠,更怕化作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