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白先勇的文字藝術認識了他們

學生時代我常沿著忠孝東路從台北工專坐公車流浪到南港中研院，很喜愛那個環境，其實去附近閒逛也沒什麼事，就憑藉那時台北工專自由學風，我常常蹺課。感覺在胡適墓園前石墩上看書神馳想像，或在開放民眾借閱的期刊與圖書資料間悠遊，比在課堂上黑板前有趣吧！

蹺課好處是，居然自己讀了一些書，而課堂間的成績也過關，學校沒有把我死當。在那個年代讀的一些懂或不懂的書，歷史、傳記、文學書籍，一時感覺比學校課程親近，喜愛在心也陪伴我很久。那是青澀懵懂的少年與孤寂喜悅的時光，那種生命經驗用海明威的話來形容就是「流動的盛宴」吧，陪著我走進往後很多年。

記得那時候常常看白先勇的《臺北人》小說，後來也看他們同班同學陳若曦的《尹縣長》，又讀到《現代文學》復刊版上的《孽子》分期連載，看到小說開篇描述：

「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

文字包覆著的故事有一種力量，文字的感應力量帶著我看見樹影幢幢、暗夜裡搖曳如怪獸的濕熱夜晚。那是從花蓮山巔海濱來的少年不熟悉，卻又可以共感的世界。人物一個個從文字中長出來，我一一通過白先勇的文字藝術認識了他們。那是我愛閱讀的宏觀的歷史、經濟、科技書籍以外的不同經驗：文學的震撼直抵人心讓靈魂悸動，我因此認識到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常有陰影，有悲苦，而活在陰影下的人性一樣溫柔，有憧憬、有愛慕、有令人掬淚的相濡以沫，保守社會框架打壓與排斥他們，因此他們必須隱身，他們的逃避、挫折、壓抑比幸運又平庸的凡人更多，他們的故事與名字一直到現在都存在我心中。

▌每一次改編 都引起社會話題

在1986年看到《孽子》小說第一次被改編為電影，那是由虞戡平導演、邵昕主演阿青；2003年改編為電視劇集，由曹瑞原執導，范植偉演出阿青，庹宗華飾演龍子，馬志翔飾演阿鳳，張孝全飾演吳敏，柯俊雄、王玨飾演李父和傅老爺……此後《孽子》故事多次被改編成電視戲劇與舞台劇，每一次改編都引起社會話題，萬眾注目；白先勇的小說本擁有廣大的讀者，但多半像我一樣對人物、情節各有各的認同與想像，再加上每一個世代的新詮釋、新時潮、新演員，挑戰自然是極大的。而台灣社會也在往前進步，一點一滴在修正過去的不足。

2014年《孽子》舞台劇製作首次推出時，同婚平權尚在立法抗爭中，同志沒有共組家庭的未來，無法主張伴侶的權利，無形的壓迫及陰暗如影隨形。但是到了2019年台灣社會醞釀成熟了，當年我也廁身立法院旁馬路上成千上萬靜坐的人群之中，一起見證婚姻平權的立法成功。台灣社會領先亞洲表現出更大的胸襟，凝聚了巨大的共識，將台灣推向亞洲第一個對婚姻平權立法保障的國家。

▌他的小說 成為先知的預言

在差不多同一段時間，白先勇老師推動了《孽子》舞台劇再次重返活動，我呼應了也支持了這個2020年經典舞台劇的復刻重返演出。我多次回想少年時代在南港胡適墓園看書時一段縈繞心底的話：「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良。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這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的一段話，也是我自己社會情感的認同。《孽子》故事與經歷的社會變遷，對我來說是一種平行成長經驗。我很慶幸也很喜悅的說台灣社會長大了，往溫柔憐憫與深刻同情的方向走去，文學的環境沒有讓白先勇的文學天才被扼殺，白先勇以思想反抗了「社會的習慣」、以創作反抗了「文學的習慣」，熱情的筆觸、深沉的思考使他創作出一部又一部傑出小說。他的小說成為先知的預言，從《臺北人》到《孽子》小說細膩描繪社會、刻畫人性、引導人心。他的文學作品像先知在黎明前的曠野在呼喊在預言，其嗓音嘹亮、深情堅定，溫柔引導這股反抗力量讓社會慢慢甦醒。

2019年，二性平權、同婚法案終於在台灣立法成功，台灣領先亞洲把同婚平權的概念推進成人權行動，立法保障LGBT的法律權利，台灣進步與包容的演變，與白先勇文學的震撼互相呼應，令人感動落淚。我回頭看此漫漫長路，看數十年的社會變遷，同志人權從陰影遍地到陽光普照，對比當初讀《孽子》連載的數十年前的舊社會，當時面對千年保守傳統壁壘，到處是讓你窒息的障礙，我們則是掩卷嘆息束手無策的青年。但是數十年來台灣社會變化極大進步極多，我自己歷經工作與社會參與，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情懷，讓我與身邊的人慢慢學會了面對困難與障礙，我們不止掩卷嘆息也能高舉雙手抗爭，呼喊打破不公不義。在抗爭與辯論的過程，每一個人傳達了看似渺小的心願，但是匯集成河的民意如滔滔江水向東，其勢不可違逆，台灣終於改變了。那種曾經走過而難以言喻的感慨心情，如今藉著文學藉著舞台劇的重返而得到昇華。

再次感謝白先勇老師的文學作品，有文學作品才誕生舞台劇。我也感謝舞台劇的導演與全體製作人員演出人員，把經典文學作品用演技於舞台呈現，有機會讓文學的感動擴大到一般觀眾。在《孽子》小說發表四十三年後，新舞台劇如同新年輪，在一個老城市的新角落成長，呼應城市的微妙變化。那些曾經有許多故事的新公園、南京東路、南港胡適墓園……許多記憶的交織，豐富了台灣的人文風貌，也記錄了我們社會的進步變遷。

向不朽的小說與小說家白先勇老師致敬。

我相信嚴忠政的詩，都是計算過的。計算是有著設計／設定、安排／編排，乃至於「顧及」的意思。

詩人的文字，時常字斟句酌，也往往必須在顧及讀者──即使是所謂「隱藏的讀者」的理解與否、情緒轉折與閱讀觀感上，給出相當程度的設定；既為一種設定，也就牽涉到詩中既有／藏有線索的多或寡、顯或隱。詩的「陌生化」效果，正是此意。詩人於詩集後記〈影子的燃點〉裡所自述「介於抽象和具象之間」的言說，亦為同理。

據聞嚴忠政的童年時期曾為口吃所苦。成長過程中的口語表達，硬是慢了同儕一些年日。我不禁試想，彼時那些在表達未能到達／抵達的之前／之中，小小嚴忠政是否已習於心靈圖象的輾轉、翻騰與陌生化，而能在表達未能完成／完全之時，另模塑出一套自我的表述方式？後來沒了口吃的孩童，極有可能詩人自己也不確定因何來由的觀想／觀察天賦，就這樣被保留下來。

準此，吾人盡可放手一「泊」，隨處停靠詩中謀句的盈虛，或是驚喜，且不難發現許多字句其實都一一／隱隱指向了拿捏過的謀篇之局。

就像〈這樣好〉中的一顆咖啡豆，安靜通透，置放於白紙上，便成為了「影印的月亮」。就像〈愛都是第二人稱〉中的自信從容，餘生益顯餘裕，「老的時候，有百香果皺皺的香氣」。也因此，〈神秘組織〉中的他者之眼，無論是哪一種讀者，包括作者自身，都可以毫無禁忌也無框限的擅長或喜歡，「誤讀自己的一生」。

讀忠政詩，建議先察末段，看文本如何收束；繼之讀倒數第二段，尋出「造就」了末段這般這般的歷程乃是如何如何；而後，審題，接著從頭讀起。忠政的詩，面目常是歡快的，意趣／機趣在具體與抽象之間，有跨度，也有所銜接。

題目與內容之間，觀想與表達之間，抽象與具體之間，在在是藝術審美距離的掌握，文本字句陌生化的展場。比如〈安靜縱橫〉的圍繞圈波，層層遞進或是拆解，而泛出了楊牧的圓心；〈狐狸的名字〉隱喻世間名相，內裡種種省悟的情感，甚且納及人倫；〈畢竟〉裡顯出的寬容、靜和，世界運轉依舊，「雲不能阻止另外一朵雲」也依舊。

甚至，像是〈保持距離〉的性與愛，〈離散〉裡的暗喻雙關義，〈瑪格麗特〉詩中對生命與愛的信仰，「根據土地就是一家人／／根據昨天，幸福比紀念日來得早」，以及〈師妹〉式的幽默／幽微，〈窮人的禮物〉與〈有光的人〉的叩問與悲憫，都展現了處在藝術與現實之間，詩人如何顧及、拿捏、轉換視線／示現的文字技藝／記憶。儘管，「太多時候我們只是靜靜的鈍器」。

推薦書：郭英聲《私風景Private Scenery》（田園城市出版）

老友郭英聲最近悄悄地出版了一本攝影集，這本攝影集上幾乎看不到文字，而完全是他用最擅長的創造性影像，來抒寫個人生命歷程中曾經遭遇的慾望和內心風景，並且還作了最坦誠的揭露。這本攝影集的名稱就叫《私風景Private Scenery》。

《私風景》的最大特色是圖片風格特殊、設計編印考究，所有影像幾乎完全沒有邊框，而且大部分圖像都用對開的兩個全頁來呈現。另外，影集的發行量非常有限，讓全書強烈散發出作者的個人氣息。客觀地看，這本《私風景》應該是郭英聲所有影像書籍出版中，最自由無束的一本。

從內容上看，影像占比最高的是女性的身體；它們無可諱言是本書的主體與重心所在。（這從書中難得發現的唯一一行自白文字：「要記著那些在我生命風景中邂逅過的女孩子們……」即可證明。）在影像表現上，它們可以說涵蓋了郭英聲對拍攝女體的各種構思和手法。譬如將單一的主體人物，安排在無人干擾的大自然天地，或者置身於各種不同的室內空間；借用自然光影或室內溫和的側光，來顯現女性身體在環境中的自然之美；要不就是藉長髮、衣裙、樹木枝葉作部分遮掩，或者索性全裸或背向，來近距離呈現女性的幽婉柔美體態。另外還有一些，應是透過作者的有意誇張和安排，讓讀者直接面對女性身體的隱私，這點倒是頗令筆者感到意外的。

除此之外，本書在眾多主題影像之間，每每巧妙排進多幅郭英聲的風景攝影代表作，還有他和家人、朋友的生活寫真，甚至他的商業攝影創作。這些影像不但豐富了書本的內容，也大大提升了攝影集的欣賞層次；讓日常的生活、伴侶、旅行、工作……平日所見所感，統統與藝術熔鑄在一起，成為個人的生命整體。縱觀地看，郭英聲的這本《私風景》，不僅是一本關於女性的攝影集，也是作者歷年影像創作的選擇性集結，更是他生命風景的閃亮呈現；觀賞這本書，不只讓我們看到郭英聲對於攝影藝術的觀點，還讓我們看到，一個攝影藝術家坦誠自在的一生。

●徵求：短篇小說獎、散文獎、新詩獎，最高獎學金三十萬元。

●來稿請在信封上註明應徵獎項，以掛號郵寄（221）新北市汐止區大同路一段369號4樓聯合報副刊轉「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評委會」收。

●詳情請上：文學大小事部落格 https://medium.com/@fridaynightmoonlight 或洽：02-8692-5588轉2135（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