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為這個世代留下真實有價值的紀錄
1983年鳳凰電影公司推出新浪潮導演方育平的代表作《半邊人》(Ah Ying);根據許素瑩和戈武之間的真實故事編寫,我是本片的男主角及編劇之一。四十年後驀然回首,我們共同的好朋友戈武彷彿就在眼前!
1971年美國各大學校園熱血沸騰的掀起「保衛釣魚台運動」,戈武和我都是釣運積極分子。大家一同在加州柏克萊的「日出」劇社演話劇,來自台灣,主修戲劇的戈武,是劇社的當然骨幹。戈武塊頭壯碩,鬚髮向四面伸展,在台灣感染了肝炎,髖骨磨損右腿略跛,拄杖而行;開著一輛車頭被撞扁的奔馳老汽車四處遊走。
他性格豪爽;卻有細膩的一面。我導戲時求好心切,失去耐心往往吼起來,小姑娘臉皮薄,哭了;戈武喊停,獨自邀演員們喝咖啡。他先痛罵臭脾氣老王,又說小姑娘有才華,所以導演要求得更多;她破涕為笑。
傻大黑粗的戈武見到母親,又抱又親又哄的,戈媽媽操著安徽鄉音笑得開心:「你個混帳東西,就會胡說!」
好友的未婚妻簽證到期,已有居留權的戈武同她辦結婚,拿到身分就離婚,有情人終成眷屬。推車子在校園賣包子賺點小錢,路邊流浪漢瞪著包子眨眼,戈老大就送他一個。
幾個發燒友經常一同看電影,之後在大樹下喝咖啡,指點江山恣意褒貶,都立下壯志:「付諸行動,導出幾部不朽之作,為這個世代留下真實有價值的紀錄。」
熱心助人,對自己的事很馬虎
戈武被列為保釣左派分子,上了黑名單不能回台灣,他果敢決定去香港發展。接到來信:「……幾經波折,現在算是這個公司的導演了。領一份薪水,劇本還沒通過,忙著改寫,就是我們聊過多次的《最後一班灰獵狗巴士》……認識很多新朋友,有方育平,正幫著拍他的第一部片子《父子情》……廣東話沒進步,只會說個『丟』字。」
路經香港,同戈武去一家美味潮州餐館;酒醉飯飽,他說:「又麻煩你埋單了,反正你賺得多。」「你不是剛剛領到薪水嗎?」「嗨!公司好幾個小演員比我還慘,先借給他們救急。」「一點算計也沒有,這日子怎麼過呀!」「不也就過來了嘛?」
在美國突然接到消息:「我們的好朋友戈武,X月X日病逝香港。」
不可置信,更完全不能接受,活力充沛事業正待起飛鐵錚錚的漢子,怎麼會突然走了?劇本重寫了七次,公司仍然不願意投資拍攝,戈武黯然辭職。與英國BBC電視台談得成功,拍板邀請戈老大導演一部有關長江三峽的紀錄片。三峽地勢起伏,他拖著殘缺的腿行動有障礙,決定先動手術一勞永逸治好髖骨宿疾!手術成功,但是醫院輸的血帶有急性肝病病原,感染後迅速發作,戈老大不治。
在加州柏克萊舉行的追悼會,許多與會者悲痛到不能自持;戈媽媽在現場數度昏厥過去。往者已矣!無比的悲痛會隨著時間緩緩淡去?
那年暑假我在北京,某日回到飯店,大廳有年輕人(比我年輕)走過來問:「你就是老王吧!」
根本不認識他,怎麼見面叫我「老王霸」?他是香港大名鼎鼎的新浪潮導演方育平,頭一部片子《父子情》就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數項殊榮。方導演專程從香港來北京找我寫劇本,受寵若驚!當然好,我們怎麼開始?且坐下來慢慢細說原委。
「我和戈武同時進那家公司,當最基層的導演。」阿方說:「每天在一起討論劇本;出主意、想橋段。我的劇本比較順利,公司撥預算開拍了。攝製《父子情》的那段時期戈武每天都來到現場,忙上忙下的張羅,管好多事,處處把關,人家問:怎麼又出來一個導演?其實他不是攝製組的一員,影片上也沒有他的credit。頭一次拍劇情片,千頭萬緒照顧不過來,戈武真的幫了我的大忙。」
瞭解,我熟悉的戈老大,無論走到哪裡就是這樣衷心無私的幫助朋友。
阿方感嘆:「戈武相信朋友,熱心助人,對自己的事很馬虎。不知是誰介紹個醫生,他就跑去開刀……或許那場意外可以避免的!」
於是我成了《半邊人》的男主角
戈武在等候劇本通過的空檔,朋友介紹他去「香港電影文化中心」教表演課。班上有女學生與戈老大相處融洽,有了特殊的感情。這學生名許素瑩;賣魚女孩喜愛唱歌,期盼能藉著學好表演,踏入新的人生。她學習非常認真,是戈老師的愛徒。
哦!戈老大還有這一段,我怎麼沒聽說過?
許素瑩應徵方育平的新片,傾談後知道了她與戈武的一段精采有趣的過往。阿方告訴我:「阿瑩講起戈老師來,有說不完的故事。我決定寫個劇本;深入描寫許素瑩的家庭,加上她與異鄉人戈武的情節,他們背景迥異但同在現實中拚搏,企圖找到一片天。以半紀實半戲劇的形式來拍攝,探索香港年輕世代困於現實與理想的掙扎。戈武的部分就請你來寫。」
哦!當然由我來寫,有誰比我更了解戈老大呢?
在香港兩個多月,日日與阿方、許素瑩談我們共同的好朋友戈武。
寫實主義派導演方育平,追根問柢:戈老大與學生許素瑩,為什麼會在一起;雙方的興趣愛好、言談語彙、思想看法、政治傾向、情緒起伏、生活趣事等等,不放過任何細節。劇本初稿繳上,方大導讀後捋鬍子、拍額頭、咂嘴咂舌了一陣子,表示:雖不滿意但還可以接受,我們邊拍邊改,一步步提升它。
許素瑩現身說法,演她自己;誰來演化名張松柏,實際上就是戈武老兄這個角色呢?費盡苦思卻想不出合適的演員來。某日,阿方直直地瞪著我好一會兒,說:「老王,就是你來演吧!」
於是我成了《半邊人》的男主角。
方大導演與許素瑩一家熟到如同親人,說服他們在影片中分別擔任重要角色;幾位素人在鏡頭前有自然寫實的演出,觀後為之動容。
全片為實景同步錄音拍攝,學到了不少竅門。在旺角一帶拍男女主角走過來的鏡頭,如何避免人潮圍觀?副導演帶著一名助理,在不遠處街角,朝著某棟樓高處指指點點、表情緊張,頃刻間上百行人聚了過來仰頭觀看;抓緊時機,順利拍下二演員又說又笑的走過來。
香港的高速公路建築在兩棟數十層的高樓之間;設計了一場戲:老師開著那輛烏龜車爬高速公路,引擎死火打不著,和阿瑩下車到路邊敲窗戶借電話求救;突顯香港極度擁擠的大環境。
三架攝影機在關鍵地點架好,同時捕捉鏡頭,拍攝三次之後,導演覺得不夠理想,再來一遍。又在設定地點假裝拋錨,二人下車打開後面的引擎蓋子,就在此時一輛貨車飛快衝上來,駕駛很晚才發現近距離有人和一輛拋錨的車子,他緊急煞車,貨車輪胎吱吱尖叫,車身橫著掃向我們,與阿瑩緊緊擁抱(劇本沒有的),閉目等死。貨車在距離約一公尺處煞住,暴怒的司機搖下車窗,以惡毒粵語粗口問候我家的所有婦女。急忙用蹩腳廣東話道歉,貨車揚長駛去。還記得要瘸著腿走路,到路邊敲窗戶、借電話……演完這場戲。
在死亡邊緣蹭過,止不住坐在地上顫抖良久。莫不是戈老大在現場呵護,阻止貨車再前進一尺?
能呈現它,就別去說它
偷偷跟著學剪接,獲益最大。領悟到不少以文字說故事與用影像表達劇情的差別;某剪接名師說:「If you can show it, don’t tell it.」(能呈現它,就別去說它。)
《半邊人》上映後,佳評如潮:入圍第三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最佳新人、最佳攝影、最佳剪接、最佳編劇等項目;獲得當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剪接三大獎。應邀參加「柏林影展」競賽項目。2005年香港電影金像獎協會票選本片為「最佳華語片一百部第六十八名」。
自覺羽毛已豐,可以當劇情片導演了。辭去大學教職,全力籌拍自己寫的劇本《北京故事》;它是美國第一部在中國大陸拍攝的劇情影片,過程曲折多難一言難盡,終於完成了。1986年《北京故事》在美國和香港各戲院上映,影評佳,票房不俗。
戈武最終在《半邊人》有一個特殊的位置
《北京故事》的美西首映安排在我的老地盤舊金山,前來捧場的觀眾多。放映後熱情好友、影迷紛紛與我合影。戈武的弟弟在耳邊低語:「過來一下,媽媽要同你說話。」
戈老太太剛做的頭髮,盛裝出席首映會,握住我的手不放,她說:
「正方,多好呀!來了這麼多人,大家都好喜歡這部電影,如果戈武今天晚上也在,最開心的就是他。」
「對,他肯定最開心。」我說:「戈媽媽,其實戈武一直就在我們身邊,只是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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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美國導演喬治保羅賽瑟瑞(George Paul Csicsery),在Amerasia Journal上發表一篇論文:〈真正的男人/未竟全功的戈武〉(True Man/Incomplete Person: The Story of Koh Wu 1942-1982)。賽瑟瑞文中的結論:
「戈武最終在《半邊人》有一個特殊的位置;不是大導演或演員,他傾畢生之力衝破重重障礙,到達了追求一輩子但已不屬於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