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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8 第8205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鹿子/風蕭蕭
【慢慢讀,詩】(美)尉雅風(Afaa Michael Weaver, 1951 –)作/彭鏡禧譯/父親的地理學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鹿子/風蕭蕭
鹿子/聯合報
天山冰川。(圖/中科院天山冰川站研究員 李中勤攝)
強勁的北風裹著天山的雪花冰珠狂舞,一個黑臉漢子,從風雪中翩然而來,你剛想上前,他卻騰然而起,飄向雪霧籠罩的天格爾峰。

一身紅、黃兩色羽絨服的少女和一身藍、白兩色羽絨服的少年,沿著冰川朝雪峰追去。那身影若近若遠,教他們永遠也追趕不上。

於是,在天山冰川的腳下流傳著一個神話,一個傳說。隔了百年千年,少男少女的頭上生出了華髮,額頭刻上了皺紋,變成了拄著柺杖的老者。可這個神話依然年輕,依然新鮮,就像那個在冰川上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的黑臉漢子一樣,永遠也不會老。

千百年來,六角形的雪片落到天山的山谷裡,變成粒雪,經過擠壓又化為晶瑩的冰。冰雪的精靈鑄成了冰川,填滿了山谷,如冰瀑布從天而降。雪峰,冰川,冰磧,一片冰雪世界。這裡海拔四千米以上,連鳥兒也難以飛越。沒有一棵樹一叢大的灌木,只有從冰磧縫裡冒出的雪蓮和雪峰傲然相對。

他,彷彿為冰川而生,還是個小青年的時候,就來到了天山冰川,為純潔壯麗的冰川所動,就這樣在冰川的腳下,度過了青年和壯年時期,直到年過五十還離不開冰川。他曾笑出一口白牙,說:「冰川是我的終身情人。」一語成讖。

當冰川學還是一門年輕的科學時,他就投身於它;當天山冰川站草創時期,他就是它的一名成員。我第一次結識他和他的同伴時還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他們帶我登上天山一號冰川。那是一個純淨透明的世界,遠離喧囂的塵世,使我如入仙境。

冰川看似離我們很遠,其實和我們每天喝的水有著直接的關係。江河裡的水除了來自天空的雨水和地下的泉水以外,哪一滴不是來自雪峰?不是來自冰雪融化後的純淨水?黃河和長江的源頭正是巴顏喀拉雪峰,涓涓細流的冰水源源不斷地從冰川上流進江河,給了它們不竭的生命之源。試想,要是冰川乾涸了,江河源斷流了,我們的大江大河怎能長流不斷。

在白雪和冰川的襯托下,冰川隊員的臉顯得格外黑,只有在露齒一笑時,臉上才會有白光一閃。而那樣像孩童般的縱情的大笑,漾在眉宇間唇邊的出自心底的微笑,是我很久沒有見到過的。終日面對冰川和雪峰,他們心裡很少有什麼卑微的念頭,微笑就顯得超脫凡塵,純淨如冰。

這個黑臉漢子是冰川測量隊的負責人,和測量員一起爬冰川,扛測量儀器,一起露宿。甚至掉進冰裂縫裡這樣的意外,他也和他們共同分享。人們叫他王工,暗地裡向我介紹了他的綽號:黑裡俏。他聽了笑得美滋滋的,好像以此自豪。他不只一次地說:「你問我爬冰川爬到什麼時候?沒時候,也許到我生命的終點。」

他說話時笑,幹活時笑,開懷時大笑。好像總是很快活。而當他不笑時,他一口難改的陝西話,常常引得別人發笑。比方說上冰川時要你戴眼鏡,以防紫外線灼傷眼睛,他會很認真地告誡你:「快戴上念(眼)鏡!念鏡,知道吧?」

十幾年來一開春,他就早早地來到冰川腳下,這裡海拔三千多米,他要適應一下高海拔的氣候,然後準備攀登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峰。他的一生大部分歲月可以說是和天山冰川為伴中度過的。在他年輕時,每年只有到冰天雪地時,才能回到陝西老家。有人說,有一年他回家,家裡人開門一看,問:「你找誰?」說者、聽者都哈哈大笑起來,連他在一旁聽了也笑了。他並不否認有這事,說:「因為啥?因為雪光跟我格外親,把我染黑了。這也正好說明我原來也很白。」他的確黝黑似炭。可他說:「我上大學時還很白哪,冰川的太陽好像會染色,把我好好的白皮膚染成這麼個模樣。」

遠遠的,你見一個渾身黝黑的精瘦的人從冰川上下來,露出雪白的牙笑著,那就是他,不會是別人。也許因為他的牙格外地白,也許因為他的臉格外地黑,他的笑特別引人。

「剛來的時候,才二十多歲,也很關心自己的……儀表。爬上冰川,一天下來,把念(眼)鏡一摘,哈,一對熊貓念(眼)。」他坐在他的木板床上,說著年輕時的故事,「臉,整個兒是黑的,只露出兩個念(眼)圈是白的。那時,我還挺愛美,就買了防曬霜、防黑膏,上冰川前,朝臉上塗抹,下來以後,臉比以前更黑,還脫皮。一氣之下,就把它們都扔了。」在他的床頭,牆上有一個釘子,上面掛著一面小圓鏡子。我想,即使幾十年冰川上雪光的饋贈已經抹不掉,他對自己的儀表和外貌還是很在乎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連一個常年和冰雪打交道的人也不例外。

他們剛到天山冰川時,這裡只搭了個帳篷,夜裡零下幾十度,凍得睡不著。現在有了幾間平房,有了電燈,用他的話說,夠現代化了。用的是從冰川流下的雪水,沁涼刺骨。整個春夏,他們每月都要爬上天格爾峰至少三次。看他們下冰峰時眉毛鬍子都被冰雪染得白花花的,可臉上總帶著笑。讓他說說一路有什麼危險,他笑笑:「沒什麼好說的。」我還是從他的同伴那裡聽到了許多驚險的故事。

冰面上有許多裂縫,表面只有幾尺寬,曲裡拐彎一直通到冰川底部,有幾百米深。裂縫上常常覆蓋著積雪,如果一腳踏上去,就會落進深淵,一去不復返。他們上冰川時除了背上測量儀器還要帶上測量杆和冰鎬,可以用來探路。一次,王工走在後面,前面的人聽得他啊的喊了一聲,回頭一看他已掉進冰裂縫,只有上半個身子露在外面,好在他還很機靈,用兩隻胳臂使勁撐住裂縫口,才沒有落進深淵。他的同伴小楊和小劉連忙滑過去,趴在冰面上,伸出手去拉他,好不容易把他從死神口中救出來。還有一次,他落進冰裂縫裡,手掌被裂縫口利箭似的冰碴子刺穿了,鮮血直流。同伴們和他滑下冰川,找到一輛卡車,到幾十里地以外的醫院時,他的手掌變得黑紫,鮮血已凝成黑血塊。

他聽著,不時插上幾句,還伸出手來笑道:「我的命大,看,冰裂縫也沒撈到我一根汗毛。」說起下冰川,他說,那是最痛快的事,可比爬冰川舒服多了,可以一直滑到粒雪盆(即積雪較多的地方)。「像滑滑梯一樣滑嗎?」「這樣!」他做了個頭朝下的可笑姿勢,「腳朝下,滑不動,得躺在冰川上,頭朝下,滑得很快,像坐電梯一樣。不過,有一次,重心不穩,一連翻了幾個跟頭,哎呀,五臟六腑都挪了地方。」於是,在冰川隊員們的小屋裡又爆發了一陣開懷的大笑。

到了雪峰上,他們吃些什麼?帶上去的雞蛋凍成了冰疙瘩,砸都砸不開,休想咬一口。只有暖在懷裡的餅子,可以勉強用牙去磨下點碎末,用唾沫去化它,可也填不飽肚子。「我們就只有吃雪,那雪又鬆又軟又甜,可惜愈吃愈渴。」只有回到冰川腳下的住地時,才能捅開煤爐,做一頓熱飯菜吃,可那時已經餓了整整一天。

就在1999年的深秋,冰川已不再消融,冰川隊員已從冰川上撤離,準備在冰川腳下的小房子裡駐守。這是個世紀之交的冬季,王工準備獨自留守,讓別的隊員回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家裡去團聚。

獨守是個什麼滋味?只有經過漫漫長夜的人,獨自和冰雪神山相對無言的人,才能體味到。他曾告訴我,那年,他一個人面對白雪皚皚的山峰和大地,沒有一點兒聲響。白天裡還好,有許多測量工作要去完成,比如要下冰河去測量冰下的水位;到了夜裡,只有心跳聲和自己作伴,寂寞得幾乎發狂。有時剛闔上眼又凍醒了,原來煤爐裡的火快要熄滅,得連忙起來添煤。

這次,他準備了許多書籍,從冰河裡拉來了冰塊,堆放在房前,以備河水完全封凍時鑿開煮水喝。那天他在冰川腳下遙望雪霧籠罩的冰峰,祈望今年能下幾場大雪,好讓那些空寂了幾年的懸冰斗冰川和空冰斗冰川重新飽滿起來,到了夏天,冰水嘩嘩,湧流不絕。他有許多的夢想,夢想明年四月間再次攀登冰峰。

可是他倒下了,倒在他攀登了幾十年的一號冰川的腳下。他說,他只是胃不太舒服,沒什麼大病,還可以留守。他說了這話之後,不知怎麼就昏了過去。那時我正好給天山冰川站打電話,問候留守的冰川隊員,聽說,他被抬離了冰川。後來聽說,他被蘭州的醫院診斷為肝癌後期。再後來,就聽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他走得很快,在蘭州的醫院裡住不下去。這一輩子,他還沒有和白衣天使打過交道,還沒有躺在病床上長期休息過。他在昏迷中還喃喃地呼喚著冰川,他也許在夢裡又回到童年的小村莊。在漢水河邊,有一片田地,種著稻穀,他常常和小夥伴到河邊去捉魚。捉到了大魚,就包上荷葉,放上鹽,填進灶洞裡烤到外焦裡酥,大家分搶著吃。

就是這樣一個從漢水河邊走出來的農家少年,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個優等生,還考上了西安交大無線電計算數學系,1978年畢業。他的學名叫王純足,正如他的短暫的一生,純潔如冰雪,並以此為足。他的數學一直名列前茅,像許多少年人一樣,他也有過自己的夢想。「那時候,你想長大了做什麼呢?」對於這麼個普通的問題,他朗朗然布滿笑意的臉上竟然露出了幾分忸怩:「想當個數學家。」想不到他到了蘭州冰川所不久,就來到天山冰川,當了一名測量員。他的優良數學基礎,正好用在世界年輕的冰川學上。

爬上天格爾峰,他要用雪鍬挖一米多深的雪坑,在坑壁上分層觀測細雪、冰片、細粒雪、中粒雪、粗粒雪、深霜等的厚度,並記錄下來。一年終了,他要負責計算一號冰川年度積雪和消融量,寫出物質平衡變化趨勢,並電傳到瑞士國際冰川年際變化監測網。他深知自己在一號冰川的測量工作有多麼重要,每年的測量結果,為亞洲大陸氣溫變化提供了有力的證據。他和同伴們的工作為中國和亞洲都積累了珍貴的資料:1959年-1997年一號冰川年平均減薄14-19公分,1980年-1997年平均減薄147公分,1983年-1997年平均減薄200-250公分。

這些數字,對於我們普通人,似乎不意味著什麼,似乎和我們的生活沒多大的直接關係。可在他的眼裡,卻無比重要。他領我爬上冰舌端,問我和八年前初來時有什麼不同,我只覺得,冰舌沒有以前陡峭了。那是八○年代,王工領著我第一次上冰川、一人拄著一個冰鎬。他先踏上一隻腳,掄起冰鎬刨一個腳印大小的冰階,讓我放穩一隻腳,再刨第二個冰階,好不容易才爬上十幾米高的冰舌。盛夏,天上飄著細雪,我們沿著灑滿新雪的冰川朝天格爾峰爬。我氣喘吁吁地把礙事的眼鏡摘下,他就大喊:「快戴上念(眼)鏡,要不會被雪光刺傷念(眼),那年,一個冰川隊員在爬巴顏喀拉山時就被雪光刺得念(眼)底出血,後來就失明了。」我實在爬不上去了,他就描繪天格爾峰如何美妙,像進入《白雪公主》的童話世界一樣。可後來我問他那裡到底怎樣,他說,很美,但也很冷,站在雪峰之巔,風像牛耳尖刀一樣。那次,我沒有能上雪峰去領略牛耳尖刀的冷酷和《白雪公主》的童話世界,一直引以為憾。當我們下來時尋找剛才刨的冰階,已經找不到了,一不小心,竟然從十幾米的冰舌上滑跌到冰河邊。

可才過了八年,冰舌已變得平緩如山坡,不需要掄冰鎬刨冰階就可以爬上去。從烏魯木齊來的遊人在冰舌上滑來滑去,在冰筍下合影留戀,好不快樂。可他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冰川在後退,從八○年代到現在已經後退了四十五米,平均每年後退三點七米。八○年代以前冰雪的積累大於消融量,八○年代以來消融大於積累。這說明了,氣候在變暖,冰雪的積累在減少。」笑容忽然從他黝黑的臉上消失了,我感到有點沉重,便問:「冰川難道有一天會消失嗎?」「不僅天山冰川在退縮,連南極冰川也在退縮,這是全球的問題。我們希望所有的人都來關心大氣、關心冰川、關心環保,也許到那一天,水資源和冰雪資源才不至於枯竭……」

我終於看到了一個永遠面帶微笑的冰川隊員隱藏在心底的憂慮。這種憂慮似乎也感染了我,使我和冰川結緣,和冰川隊員結緣。

他是不甘心躺在病榻上的,他的生命是屬於冰川的。也許,他不僅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冰川,還想到了許多許多沒有做完的事……

他似乎等不及了,拋下了病榻邊的妻子和剛成年的兒子,急匆匆地去會見他的冰雪情人了。

風蕭蕭兮,冰川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生命的終了,來得這麼快。生和死,似乎只隔著一個冰雪世界。他最後的一笑,留給了冰川。


【慢慢讀,詩】(美)尉雅風(Afaa Michael Weaver, 1951 –)作/彭鏡禧譯/父親的地理學
(美)尉雅風(Afaa Michael Weaver,/聯合報
我在蔚藍海岸踩街,

跳上尼斯到坎城的區間火車,

蹤跡蒙地卡羅迷宮般的街道,

來到俯視城區的山丘。

午後有個婦人饗我以肉餅,

從她的攤位喊著要給我更多。

早餐時我用法文跟一位歐吉桑談論

他喜歡的美國──甘乃迪家族。

在海灘上我邊走邊注視

上空女人行日光浴、游泳,

既愛家也愛離家遠遠。

眺望著地中海另一端的非洲﹐

我打電話給父親﹔他思念我,說,

「到家門口囉,孩子。就渡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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