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24年9月8日14:30-17:00地 □點: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多功能講堂
與談人:童偉格、須文蔚、廖咸浩、盧郁佳、鍾文音(按姓氏筆畫序)
主持人:楊照
聯合報文學大獎邁入第十一屆,在決審委員王德威、甘耀明、須文蔚、楊照、廖咸浩、盧郁佳、鍾文音的激烈討論與四次投票後,由童偉格榮獲桂冠。酷暑未退,還好我們有文學,贈獎典禮暨高峰對談在主持人楊照的引言、聯合報執行董事項國寧的致詞,以及臺北藝術弦樂四重奏的悠揚樂聲中揭開序幕。楊照指出,本屆大獎正逢聯合報副刊主任由宇文正交棒給王盛弘,展現出獎項超越個人的歷史意義,未來要回顧這段時期的文學發展,聯合報文學大獎的作者與作品將是不容忽視的一環。
接受贈獎後,童偉格向讀者、評審、印刻出版社以及太太表達了感謝之意。前來孫運璿紀念館的路上,沿途的街景讓他回憶起自己高中來臺北讀書的時光:每天從植物園、重慶南路走到西門町,尋書和看電影的片段至今依然歷歷在目。三十多年過去,如今的街景已經被聳立的高樓所取代,成為了他需要重新熟悉的意象;而那些曾被認為是短暫而主觀的經歷,反倒成為了現在記憶之中最為永恆的部分。於此同時,童偉格許下心願,希望未來能夠繼續從事與文學創作相關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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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人煙稀少的路徑
楊照表示,要讀完歷屆大獎所有得獎作品,對自己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在歷屆得獎者當中,有些作品比較好讀,有些則相對不好讀。童偉格屬於後者,楊照笑道,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我們需要高峰對談。
本屆評審同時是上一屆得主的鍾文音說,童偉格作品中「時間劫後」的字眼讓她非常著迷,透過這種來自佛教宇宙觀、微縮的時間感來談論,作者因而能夠重新將龐大的記憶資產「贖還」,令人印象深刻。談到現實社會的變化,她感嘆疫情讓許多人離開這個世界,一、兩年前的時間距今彷彿非常遙遠:「世界以這麼龐大的數字推我們走向荒原,何以我們是無感的?」世界在歷經疫情和戰爭後可能只是少了一個人,我們卻覺得世界成為了荒涼之地;後來她才明白,那個人就是我們的世界。
童偉格的作品透過龐大的代換,讓倖存者成為「世界不能少的這個人」。鍾文音在閱讀童偉格的作品時,常常感受到辛波絲卡詩作那樣無懈可擊的「荒靜」──荒涼加上寂靜,此外再加上顧城〈十二歲的廣場〉小女孩和小男孩在世界被拋擲後的純然。她認為,童偉格在某種哀愁裡捕捉到生命盡頭的荒涼,告訴我們彼岸是什麼。
前年的九歌年度小說選,鍾文音推舉童偉格的作品獲得年度小說獎,當時用的一句話是:寫作的人要有一雙「讀經眼」,才會有悟性。回應楊照說「童偉格的作品需要慢讀」,鍾文音想要叩問的是:讀者能不能具有「讀經眼」?
因為書太厚而被戲稱為「鍾太厚」(鍾太后)的鍾文音轉化這個形容,說童偉格的書太慢,但我們的生命太快。《西北雨》的時間慢行在永恆的離棄上,足夠去檢視我們所失落、遺棄、離散的數代人之精神;到了《拉波德氏亂數》有更困難的「文本中的文本」,作者設置了無數障礙使得慢行的「慢」更加被截斷。也就是,文本所乘載的幽靈船在互相碰撞後,對當代的啟示必須透過漫長的「讀經眼」來咀嚼和凝視。這樣的書寫策略,讓她表示「童偉格走在一條人煙稀少的路徑」。
接續鍾文音,盧郁佳恭喜童偉格從世紀初的「文學超新星」成為「一整個世代孺慕的重量級偶像」,令人感動。
「《拉波德氏亂數》是一場黑色的煙火,滿天墨如雨下,以一場莊嚴肅穆的國葬遊行逼視真相。」盧郁佳說,讀者在童偉格的文字當中得以身歷其境,甚至能聞到事發當天早上下過雨的泥土與空氣;而童偉格就像天上的巨斧,為看似荒謬混亂的渦流給出清晰睿智的觀點,以善良去照亮將臨的世界末日,以邪惡剜出希望的骨髓,這是一個極度不可思議的工作。
米蘭.昆德拉書寫難堪、悲慘、可笑、荒涼的劫後,讓我們看到人在亂世中的愚昧;而童偉格的《拉波德氏亂數》,各種人不分善惡活得赤誠,用各自相信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人性的重量。盧郁佳指出,書中質問了寫《週期表》的普利摩.李維:「作為小說角色的李維說『生命頑抗工整』,可是我們好像很需要工整?在混亂紛雜的現實當中,童偉格理出了各種嚴整的對稱結構。」故事在悲傷,但語言正在狂歡,盧郁佳很好奇這種「卓絕的歸納」從何而來。
延續對作品的提問,楊照提出決審委員們在會議的討論:王德威稱《拉波德氏亂數》是精采的散文,但楊照心裡並不認為這是散文,詢問童偉格是如何看待這本作品的文類。
▋以文學重新認識苦難
「我以前在讀《西北雨》的時候,就讀到很多關於萬里的感覺──萬里是什麼?」和童偉格同為萬里人的廖咸浩分享,自己小時候在萬里生活時,常常覺得身邊圍繞著鬼魅:喪禮的道士在跳舞,墓仔埔的遊歷,用海水煮不能吃的麵線……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媽祖廟對面的小廣場每天放著日本風的歌,音樂乍停而港口方向傳來北管音樂時,才頓時有了解放之感。
這種夏天午後除了蟬聲,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百無聊賴,也許就是剛才鍾文音提到的「荒靜」。廖咸浩認為,童偉格和萬里始終也是維持著這種辨證的關係──想要離開,但卻又離不開。從這個角度來說,不難理解為何童偉格會從《西北雨》慢慢發展到《拉波德氏亂數》這樣的作品。
書中有個非常弔詭之處,一再強調重生是不可能的,「儘管不可能,但我們還是重生了」。廖咸浩指出,童偉格對生存本身絕境邊緣的理解,就是卡夫卡《審判》裡面的K:你活著,但你活著就是在等待被審判,這到底是為什麼?如果最終無法找到絕境的終點,也許我們最後就會生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文字,以問題讓我們無所逃避。
順著萬里的話題,楊照好奇童偉格是如何看待自己被視為新鄉土的代表。不同於廖咸浩對《拉波德氏亂數》有「絕境詩學」的看法,須文蔚更傾向將其看作一種「荒原敘事」,書中揭露了大屠殺的殘酷,可以和艾略特的《荒原》相互對照。
童偉格和胡淑雯合編《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以及《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須文蔚指出這和《拉波德氏亂數》的創作存在千絲萬縷的關係:從臺灣歷史放眼國際,堅持以文學重新認識苦難背後的因果。此外,他也觀察到小說家撰寫專欄的散文,時常會帶入前衛的創作模式,董啟章《刺蝟與狐狸》就展現有趣的狀況;而童偉格在寬闊的關懷視野和淵博的知識背景下,透過自己對史料文獻的蒐集與理解,接續改寫世界文學的經典故事,也是一個案例。
就如馬達加斯加的氣候下的爬蟲類,不可思議地發展出昆蟲般的生命歷程,在一年內誕生然後死去:童偉格將拉波德氏變色龍作為一種隱喻,叩問了島嶼上的生命是否有機會傳承歷史與記憶。須文蔚說,童偉格以此探究悲劇中人們與他們後代的思想,一改過去「邪惡與聖潔二元對立」的觀點,這無疑是給予自己的巨大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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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談論歷史的空白
「王德威老師的評審意見說『任何高中程度以上的讀者,有耐心的話還是能夠理解』,我讀到的時候非常高興,現在終於有證據證明我的作品其實沒有非常困難。」在眾人的輪番分享後,童偉格接著回應大家所提出的問題:「我相信也喜歡王德威老師所說的,整個工程就像是一個『艱難的遺忘』。除了召喚記憶,文學還有一個層面是讓時間因素進來,讓這個艱難的遺忘可以完成,讓文字本身擔當一個應該要有的質地,也許叫作價值。」除了表示自己熱愛小說,童偉格在寫《拉波德氏亂數》時也把它當成小說在寫,同時盼望它可以一個當代的標準被理解為小說。
《拉波德氏亂數》的寫作契機是從柏林開始的。2019年三月,童偉格在「柏林文學之家」駐村,房慧真建議他去奧斯威辛博物館。到了現場,四周非常荒蕪,走到骨灰池時剛好下雨放晴,樹葉紛紛落下來的景象真的好美。但他意識到「美」這件事情不太恰當,因為這裡是當初納粹拋棄骨灰的受難地。問題是,這麼多年過去以後,真的非常美。如果這是事實,想必時間做了我們不太能夠理解的工作。從那以後,童偉格駐村期間都被這個困惑給懸吊住了──他不知道要如何理解這種美,而也就是從這裡,他開始用一本書的篇幅來回答。
童偉格說,其實讀者都具備所謂的「讀經眼」。自陳花了很多時間把《拉波德氏亂數》艱難的地方劃掉,童偉格認為整本書閱讀下來理應要有一種簡潔的美感,直到大家像他站在奧斯威辛現場一樣,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問題,這本書就可以成為一個文學上的問題。
「萬里真的是一個好小的地方,當你心神恍惚的時候,突然就被這個家鄉給拋開了。這樣說有點怪怪的,好像是家鄉把你拋開了,不是你把家鄉拋開了,但在我心中深切的身體感受是這樣的。」童偉格回應廖咸浩的發言,說自己其實沒有想要離鄉的心情。在他眼中,萬里是一個強烈要求在場生活的狹小地方,它要求一種付出、一種辛勞,同時也是嚴厲的,因為只要稍微恍惚、閃神,家鄉就離自己好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童偉格就被贈予或說詛咒,成為一個永遠的異鄉人。然而,二十年來的他也反覆被問:你被稱為新鄉土作家有什麼看法?
「也許這個言論是要求我要把時間變數考慮進去。在漫長的二十年以後,我可以用新的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如今我的想法是:如果這個標籤如此黏著的話,我願意接受新鄉土這個標籤,永遠稱自己是鄉土文學作家。」他補充,任何人的家鄉對世界上大多數的人來說,幾乎都是異鄉。這個心裡的浮標驅使他以「語言代換術」將異鄉的細節,重新領回家鄉:「也許從這裡以後,人們會說:其實奧斯威辛也是萬里的一部分。說不定,我因此可以完成真正讓自己更放心的返鄉。」
「在解嚴之前,其實完全缺乏較好的白色恐怖經驗的小說,能夠找到的就是我們編在書裡面的那些。這個事實是在於,白恐的作用力比我們想的大──在歷史的當下,沒有小說能夠良好地反應這個經驗到底是什麼,這個是所謂『歷史的空白』。」童偉格推測,也許是為了彌補過去,當作家可以那樣去書寫的時候,大量的作品相當簡易,充滿痛苦地直接區分了邪惡的加害者和無辜的受難者,大部分作品缺乏真正的歷史考據,二元化想像的加深讓討論空間不見了。
「我自己站在比較安全的位置在想:對於歷史事件反覆再現,到底是重新建造了歷史,還是再次塗銷了歷史?這是關於歷史書寫,也是關於文學的問題。」童偉格總結,《拉波德氏亂數》也許確實是一個繞路的舉動:「談論本地的事非常困難,所以我需要做多一點的準備。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能夠找到如何談論心中『艱難的空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