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一直沒有工作。母親比我還著急,在疫情趨緩之後,頻頻問我,要不要去中央通訊社求職,說她以前的同事還在呢。雖說不是靠關係就能進去上班,我卻大感意外,母親竟曾待過中央社。
母親平淡表示,那時候中央社分三班,她都是上早班,但是離家遠,她要很早起,只待了兩年左右就離職了。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母親說,後來她去貿易公司上班,是一間處理海關業務為主的報關行。在那裡學會倉頡跟英打。我想到熱愛看言情小說的母親,確實常常一邊看書,一邊校稿般地嚷嚷挑錯字。那個年代,有能力校閱,還具備倉頡跟英打的飛速,幾乎是超能力。但為什麼沒有繼續做了?母親說,因為她英文不好,沒有學過,只能幫人謄稿,雖然每天謄稿,也還是看不懂天書般的英文內容。說到這裡,母親忽然有點驕傲地強調:「那時候還是用打字機呢。」
但這份工作也是待了一兩年,因為辦公室裡就只有四個女性打字員,每天打字之外,老闆有時還要求她去跑外務,越做越悶,母親待不到幾年就離職。
之後呢?我問。
母親說,她接著去了樂聲戲院。談到戲院,母親的表情稍微飛揚一些。不只樂聲戲院,母親說,那時候的西門町,所有的戲院都是全通的。我問她,全通是什麼意思?母親解釋,就是員工會固定在這間戲院上班,但可用戲院員工的身分,到另外的任一間戲院去看電影──走後門就可以。
於是,母親也常在上班的時候,偷偷瞞著上層,放行自己的親姊姊進戲院去看免費電影。我說,那怎麼可以──母親說,走後門就可以──
我看著母親,她繼續補充,聊到那時一起在戲院搭班的其他女孩子,各個都抽菸,還拉她一起抽。母親實在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消遣?結果,她也嘗試抽了,但不知有什麼好抽的樂趣,還花錢傷身。
我跟著想起十年前,在我大學四年級的最後幾個月,母親來電頻繁,時常試探性地問我,要不要在台北買一間小套房?掩不住興奮地說買了之後,我只要從台東一畢業,就可以趕快回台北工作,好好為那間套房打拚。
小套房後來也沒有下文,畢業後,我求職一直不穩定,常常辭職回家,隔天被問怎麼不出門上班,我的回答就是把自己整天關在房間,也不吃飯,母親猜到後,就大罵我沒耐性。
然而,聽到母親從中央社換到報關行,再換到戲院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小聲碎念她怎麼會這麼沒耐性──
母親說,戲院的工作也差不多做一兩年就結束。相較中央社跟報關行的文書作業,對於戲院的職務,母親沒有感到厭膩,但因那時的戲院,常常需要服務大型的包場活動,尤其像是酬軍、勞軍的頻率很高,非常累人。母親那時家住在偏遠的板橋一帶,下班後,常常面臨沒有末班車可以回家,或是包場的前一天工作量太大,需要住在暫時性的員工宿舍過夜,但宿舍衛生環境髒亂,包場次數太多,母親一煩,竟也就不做了。
我看著母親,她還在叨念著,樂聲戲院後,她曾去應徵一間藥廠的會計,但驚訝工作場所竟在地下室,又因為是年輕女生,進去的時候一直被好奇的男同事們問東問西,不停開她玩笑、逗弄她。母親因此只做了一天就趕緊落跑。
幸運的是,繼藥廠後,母親有位高職的同窗正在一間國中任職。當時,校內有一名老工友過世,而校長正被周圍的人情壓力所苦;因為所有認識的人,都在校長面前不停關說,想爭取這個工友的職缺。(我暗自驚訝原來在那個時代,居然可以這樣關說職缺。)
校長為了解決問題,就問母親的同窗,有沒有認識的同學在找工作?母親因此被介紹進去,隔天立刻上班。那時的母親二十三歲,之後,一路在校服務到六十幾歲退休。
明明聊著工作的母親,突然停下,幽幽地說,有時她會夢見自己在搭公車,要上小學。
她細數,過往曾經住過的三民區、新興區、苓雅區一帶。母親重複說著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夢見自己在公車上,看著窗外的那些街景;然而,母親早已遠離小學年紀,以及幼時曾在高雄生活的區域,搬來台北度過了大半輩子。
我問母親搭車去哪上學?母親說十全國小。話題到這裡,就沒了。母親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又或是她也覺得遙遠到難以召喚更多內容。我等了又等,最後跟母親道晚安。
回想起來,我對高雄完全不熟,母親也極少提起那時候的生活。每次想問她,她都回說「不記得了」,或是表明「沒有什麼好說的」。
我在網頁上,開啟高雄的街景地圖。看著三民、新興、苓雅區的相對位置,也看到十全國小在地圖上的位置標記,至少知道她在小時候曾念過的國小,對我而言,已是珍貴的一片拼圖,我按下「儲存」記號,將「十全國小」加入地圖上「想去的地點」,輕輕關掉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