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禮拜有一天丈夫出門沒多久,家裡來了一個外社人,聽到聲她急著出來,尿滴到褲,只見背光黑影頂頭一波白頭鬃,白頭鬃黑目眉的外社老人耳孔重聲嗓大,嚷著要看牛,「恁尪講有一隻牛欲賣……」幾句話在屋內嗡嗡旋,她未曾那麼有氣魄過,毫不留情把人趕走,她說:「汝聽伊在黑白講,阮彼隻牛還欲犁田,等我腳手術好,汝再來看,阮欲去種田犁土豆。」這件事誰來誰打電話來丈夫當作笑話講給人聽,又是那句「伊就不知天亦不知地」,她氣得像刺鮭一樣鼓脹起來。丈夫又說種沒多少,牛沒在用,煩惱牠沒草吃沒水喝,每日走起走落……她原本還聽一句應一句,振振有詞,突然就不出聲了,好像雷打完,雨悶在心坎。丈夫對電話訴說,人家湖西來的彼個歐里桑,有一個兒,不知信啥教,呷素,講欲將牛飼到老,不會送去予人殺,人家歐里桑雖然買老牛,也要來看看老到啥形,牽回去至少要能犁兩年田,做功德也要顧腹肚,我們也是半賣半相送,雖然是母的,不能生了,牛哪還值錢。
她有一年未看到牛了,今年丈夫沒用牛犁田種土豆,據說是自己拿鋤劃溝來種土豆,她有時想到「咱彼隻牛」,隨口問問,一條藤自嘴舌通到耳孔,有事沒事嚼予自己聽。土豆得種,為著冬天有土豆藤好飼牛。
她最後一次下田也沒做啥,坐凳仔頂揪幾叢草,挪動凳仔時沉重得像象拗折腳,凳仔頂左看右看田和野全是下沉的,用力向後一轉,再轉,看見田頭東冒出兩排青禾,有她坐著那麼高,她繼續除跟前的草,剛剛看見青翠整齊兩排玉米禾一直插在她背上。他們跟村裡的產婆鄰田幾十年相安無事,直到產婆的兒子回來變更農地砌一間大厝,他們好好一個井不到半年就坍陷了,丈夫說是工人挖地基時給震塌的,卻不做聲。大厝後圍牆外留一塊空地種芋頭、種南瓜、種玉米,用茶水、洗米水、拖地水來澆灌,大厝女主人走到他們田頭,朝向夕照日一個臉金光閃閃,一面用濕毛巾抹臉一面控訴牛吃她的玉米;牛的主人真正在種田的人終於不忍了,說出你們害我們的井塌掉我們都不說了;彼個死了婆婆和丈夫唯我獨尊的女人又說,我們的井離厝更近,怎不塌?她回擊,你們的井那麼小,我們的井多大,你去挖挖看,你是種𨑨迌,我們是正經在種組,你看你那個井用布帆封起來……
返家前她拿一把草到牛嘴邊,對牛說,你要乖,莫去吃別人的東西。有了交代,她開始待在家裡,不再折磨雙腳載人落土去做那麼一點事。說到那麼一點事她又有氣,婆婆說她下田做那麼一點兒還不如「悅仔」掉落的,悅仔是村裡最勤快的女人,更氣死人的是至今未聽見悅仔腳痛。這句話早該隨講的人一起死去,在台北的女兒台語真不行,哪知她沒事有一天突然想起,憑記憶音說出來才恍然大悟,阿嬤講話那麼毒,原來不是「打陀螺」,是「打掉落」,「恁阿母做無悅仔一個打掉落。」
她這一年坐在沙發上的時間比過去十年多。下半身失蹤愈久,找回來磨合的時候愈痛苦。總是膀胱命令她起身,解完尿,繞進廚房摸一摸,把青菜蘿蔔菜刀和砧板,廚房能搬的事情搬到茶几上。畏懼行走,她待置沙漠中,不去尋找綠洲,導致尿道、膀胱、腎臟都出問題。
走到這個地步她愈知道自己跟不上婆婆。有一日婆婆突然就不下田了,翹腳在沙發上坐,難道也是腳痛?就算是,也絕對沒她嚴重,公公早死,婆婆孩子生不到她一半。日頭落山,老太婆行向西,意公仔家是社內最涼的所在,意公仔識字,讀書看報紙,出外的幾個女兒有栽培,賺回來給他的錢多得什麼似的,他日子過得涼仙仙,一襲白棉紗,一支中國扇,不是老了才這樣,聽歌唱曲,種花飼鳥,希望更多老人跟他一樣懂得享清福。婆婆翹腳坐在沙發上,大聲講給大家聽:「意公仔講,咱的代誌已經做了啊!」若像在傳教,一遍又一遍,將「我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的思想灌輸給尚在拖磨的老太婆。
原來事情做完而不全然做完是這麼艱苦,沒人服侍,事情永遠做不完。她想到自己比那隻牛還慘,那隻牛事情也做完了。她關掉電視,扶著茶几緩緩站起,身軀重似整座沙發黏在屁股上,全部由膝蓋承受。
重拾雙腳就得做事,丈夫交代,等傍晚彼個人來的時候跟他講,莫再放東西在我們門口。連續幾日,聽到聲才行動已不見人影,她今日就要在門口等到他出現。
她推門出來,像笨重的風吹拂笨重的毛草,貓一隻一隻稍微動了動,腳墊子仍然縮在身軀底,一群有大有小有高有低的盤據在屋簷底至圍牆尾的邊角,面向離牠們不到兩公尺的貓槽,好好一個不鏽鋼碗公被從高雄回來的外孫女拿出來擱在埕上做貓槽,槽底結一層黑痂,乾枯的剩飯菜凝固,魚刺和蝦殼落在地上。
「上無路用就是在飼貓。」看不到哪好歇腳,她正想去搬椅子,有一個人騎一台電動車停下來,像似郵差動作熟練又理所當然。鄰居家的越南媳婦在村頭的安養院工作,聽她說那個人是住「我們那邊」的,有中風,他們才放心讓他一直來放剩飯菜。曾照雄碰見過,跟人瞇笑點頭,卻要她開口拒絕,沒想到這個人出乎意料並不多老,扶著車把手那截手肢還刺龍刺鳳,看起來好好,哪像中風。可不是亂來的,他準準將塑膠袋擲落在三階門階中間那一階,靠近花圃的坎角,趴一聲落地,她振奮了一下。
「欸,先生!」她不知道為什麼叫他先生,還用國語,「你今天這包丟一丟,不要再丟了,貓吃不多,都外面的狗偷跑進來吃,」她看他嘴好像在動,又說:「本來也是想拿去田裡作肥料,馬公豆漿店會給豆漿那個渣就有夠,不需要那麼多啦,」他雖然面朝馬路夕照日,有時下巴微對門口動一下,她問:「你們這麼早就吃飽了喔?」
「一放飯,我就拿來,跟中午的一起拿來……」
「啊你欲呷啥?」她向前移動,扶著圍牆說話。
「我有時叫那些小妹幫我隨便炒一點小菜,要不然就吃泡麵。」
「你們那邊有電視嗎?」
「你對那邊很不了解,怎麼會沒電視,總統換女人當了,一直報不停……」
「轉轉走,活欲吵死,你是哪裡人?」
「嘉義人。」
「戶口遷遷來這邊,坐飛機半價。」
「我女兒嫁在這邊,從布袋坐船過來很近,你有沒有看到,你們這棵樹長很多蟲白白的。」
機車上的男人大扭著脖頸,憂愁的望著花圃上橫著長的一棵樹,她這才看到他全臉,嘴邊凹陷,比剛才皺又老,七十幾歲一定有。她跟著望那棵樹一眼,調整好姿勢在相對應的門階另一側花圃坐落,再看他還在,臉朝前方,手扶著車把手,好像等著要給他什麼載。她正要好好跟他講這棵樹的事情,東邊興起一個壓馬路的運輸聲,她拉長下巴說:「公車來啊,先閃邊,」見他靠右,改變主意又斜向左,知道他要走了,她也改口,「騎去,騎去,廟邊左轉一直騎,就可以回去你住的那邊,慢慢啊騎啦!」
多坐兩分鐘,她傾身拾起階上那個裝有飯菜的塑膠袋,近看花圃上馬公的女婿拿來種的樹,不管是花、葉、樹枝、樹腋全都白毛毛,長滿白菇。他若還沒走,一定要跟他說:「飯加減吃,別吃太多泡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