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貓咪細細的叫聲裡,我醒過來,披起外套,連拖鞋都來不及穿,便立刻去到貓咪所在的房間,兩隻少女貓正呼喚著我,等我餵食、梳毛、遊戲和抱抱。那是家裡最敞亮的房間,沒有家具,只有幾個貓窩和紙箱,貓砂盆與大水碗,角落裡的雜物堆疊起來,用一張舊床單罩住,宛如一頂帳篷。帳篷裡放了幾個軟墊,貓咪喜歡鑽進去,安穩的睡眠。
貓咪看見我開門的瞬間,立刻朝我奔來,三花貓特別黏人,迫不及待的往我身上爬,想要抱抱,抱起來便一陣嗅聞,而後對著我的臉舔個不停,彷彿舔化了就能嚥下去。另一隻黑色的貓則圍繞在腳邊,嗲聲嗲氣的發出「愛愛愛愛」這樣的氣音。我餵牠們吃罐頭,幫牠們換乾淨的水,輕輕撫摸著牠們。
其實,已經住進來一個月的少女貓,並不是我的。貓咪中途之家的友人,因整修房子,需要替還沒送養的貓咪,找個臨時託養的家,我被選中成為中途的中途,便接手了兩隻貓咪。七年前,我自己的兩隻貓也是從同一個中途媽那裡領養的,貓咪們既然是學長學妹,應該可以相處融洽吧?但顯然並不是,為了減輕原住貓與寄宿貓的緊張情緒,只好將牠們隔離開來。
養了一個禮拜,我已經當牠們是自己的貓了。早晨的陽光從大片玻璃窗照射進來,明亮中輕盈飛舞的塵埃,正像是我的心靈,被喜悅和幸福溫柔包裹。宛如置身天堂的我,突然感到恍惚,這真的是我所擁有的生活嗎?這不是一個幻境嗎? □
事實的真相也許是,我從來沒有一夜可以好好安睡,必須靠著抗憂鬱與安眠藥片才能勉強入睡,常常是在哀號聲中驚醒,外籍看護大聲的安撫著,而後忍不住哭出聲來。我站在房門外,顫慄著,遲遲不敢推開房門。直到看護狼狽倉皇的開門逃出來,並且哭著對我說:「爺爺好可怕,爺爺……流血!」我走進房間,消毒藥水的氣味瀰漫,腫脹的父親被束縛在電動床上,身上插滿管路,他的手腕滲出血來,異常灼爍的雙眼緊緊瞪著我。
「爸爸,」我用平穩而不帶情緒的口吻對他說:「你不要這樣掙扎,你看你的身上全都是傷,我幫你包紮起來,你不要再發脾氣了。」因為罕見疾病紫斑症,父親長期服用過多的類固醇,他的皮膚乾而脆,稍一用力就像紙片那樣裂開,鮮血淋漓。我伸手剛剛觸碰到他,他就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我知道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恨,很深很深的怨恨。
九年前父親的身體還算硬朗,他挺過了紫斑症的治療,生活如常,卻在八十九歲那年初冬,罹患了思覺失調。吃不下也睡不著,血壓飆高,每天早晨堅持運動的他,突然癱軟在沙發上,站都站不起來。我們把他送進急診室,他以為自己不行了,於是拉著我的手,急切的要求:「不要插管,不要氣切,不要急救。妳答應我,答應我。」我一遍又一遍的承諾他,不會的不會的,我答應你,不管多困難,我都答應你。
九年後父親因為小中風和肺炎住進醫院,我以為他會像過去六次住院那樣,終究好轉返家。然而,他的吞嚥出現嗆咳問題,連喝水也變得困難。「那就插管餵食吧。」主治醫生給出建議。我把醫生的意見告訴父親,他清楚回答:「不要。」「醫生說你插管之後可以補充營養和水分,我們就可以回家休養了。」父親堅定的搖搖頭,閉上眼睛。
我知道九十七歲的他,已經感受不到生之歡愉了,視力退化、聽覺喪失,連味覺也遲鈍了。加上行動力的減退,生命機能的崩壞,「不想活了!」變成他的口頭禪。他甚至不顧勸阻,積極採取了斷食善終的手段,所幸,沒能堅持下去。對於一個一心求死的衰病老人來說,插管維生的意義何在?
但我又如何能抵擋,醫護人員一心要救病人的熱切好意?「妳不給他插管的下場是什麼,妳知道嗎?他會活活餓死,妳知道嗎?」父親昏迷之後,插管的建議更是一波又一波。
「到底是他不肯插管?還是妳不給他插管?」
這樣的質疑終於攻破我的心防,再堅持下去,別人會怎麼看我?我成為一個狠毒的女兒,寧可眼睜睜看著父親餓死,也不肯救他。
我點了頭,父親插了管回家,住進這間騰空的房間。除了吼叫就是昏睡,他看著我的眼光充滿恨,有時又流淚乞求,我知道他的乞求,也理解他的恨意,但我只能與他一起踏入地獄,暗黑、血腥、痛苦、無眠的地獄。
02.
三十年前會買下這幢房子,其實為的就是這個房間。與父母同住四樓公寓的我,陪著朋友夫妻看房子,來到十六樓,走進這個房間,滿眼的陽光,遼闊的視野,環繞的青山,朋友和房仲討論生活機能與房價時,我在窗前看見一列白鳥,悠然飛過。朋友沒有買下這間房,無心插柳的我成了房子的新主人,接來父母同住。有人問我怎麼突然買了房子,之前沒在看房子啊,我總是這樣回答:「『一行白鷺上青天』,我在那裡看到了這句詩。」
這是整個家裡我最喜歡的房間,於是決定作為書房,是書房而不是更衣室,雖然那是我最多公開活動與電視主持的時期。沿著牆面訂做了雙層書架,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兩張厚重的木製書桌。曾經,在這裡完成了許多創作,直到堆積的書籍愈來愈多,而我的創作多半是去工作室裡完成,這間書房幾乎棄置不用了。只有父親會進來管理帳目,謄抄他的長青歌唱班歌本,而後更多暫時用不著又捨不得丟棄的都送了進來。
窗外的光被雜物阻擋,什麼東西都找不到,曾經是我最愛的書房,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黑洞」。
對我來說,那等於是一個不存在的房間。我把一定會用到的教材都搬去大學研究室,等到離職那天,再一箱箱的運回家,放置在客廳的角落裡,因為黑洞已經無法再騰出空間了。偶爾會進入房間的只有父親,傴僂著身子,緩慢打開門,他還沒跨入,家中的貓咪早已經鑽進去,躲得無影無蹤了。想方設法抓出貓咪,總是要一邊撢著牠身上的灰塵一邊斥責:「臭貓貓,你跑進去幹嘛?那裡髒兮兮的,有什麼好玩?」
講這些話的我早已忘記了「一行白鷺上青天」,早已忘記書房剛整頓好的富足與快樂,我就只是一個焦頭爛額的照顧者。
父親第七次從急診室轉入普通病房,中風使他的左半邊無法動彈,這讓他心中的恐懼無限膨脹,於是,思覺失調在按時服藥的情況下,還是控制不住的大發作了。屎尿無法自理也讓他相當沮喪,雖然外看阿妮總是把他清理得乾乾淨淨。我知道父親很在意尊嚴,當阿妮不在而由我替他清理排泄時,他的窘迫是那樣顯而易見。醫生說明父親的狀況不是太嚴重,但日後的看護需要電動床。為了不影響認知症的母親,並多聘一位外看,我下定決心把「黑洞」清理出來。工作夥伴小高和小胤知道我憑一己之力等於無能為力,自願成為最得力的助手。
「這麼多書,這麼多東西,該怎麼處理?」她們嘆為觀止的問。
「全都不要了。」我咬牙回答。
四十年來的圖書,全部捐給二手書。書架、櫃子、桌椅,地毯和眾多用不到的東西,全數花錢讓人清走。一個禮拜之間,黑洞消失了,大片的陽光照進來,房間終於如釋重負,可以深深呼吸。夥伴們與姪兒和姪媳婦,用一整天的時間把房間清理乾淨,漆上甜暖的粉桃色。多聘一位外看的程序已經展開,電動床也都談好了,這裡將是父親返家後休養的新房間。一切都準備好的次日,父親進入沉睡,而後昏迷了。
我看著他熟睡的臉孔,舒展的眉心,這就是最後一哩路了嗎?
小三花又爬到我的胸前,舔著我落下的淚水,亮晶晶的眼睛瞅著我。我把牠輕盈的身軀暖暖的抱滿懷。還好我奮戰到最後,沒有妥協,沒有軟弱,守住了對父親的承諾,讓他免受插管之苦的安詳離去,也沒再回到這個房間。
如果不是為了父親,不知何時才有動力清理黑洞。父親離世,留給我陽光充沛的亮亮的房間,這是我們對彼此的愛。
我將跑過來的黑貓一把抱起,左擁右抱真是甜蜜時刻,接下來,該替可愛的貓咪們找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