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是「摩羯座」,這幾年網路上討論很熱絡。有人懷疑,一千年前,宋朝人就知道星座嗎?
是的,不只宋朝人談星座,唐朝人也談星座。韓愈就談星座,不過他搞錯了,他以為自己是「摩羯」,其實他是「射手」。
韓愈在〈三星行〉這首詩裡大談自己的星座命盤:
我生之辰,月宿南斗。
牛奮其角,箕張其口。
這是韓愈自己生辰的星座定位。「斗」、「牛」、「箕」是中國古代二十八星宿裡的三個。
「北斗」有七顆星,「南斗」有六顆星,排列成斗杓形狀。南斗六顆星也正是西方星座裡人馬座(射手座)的一部分。
「箕宿」是東方七宿最後的尾宿,是蒼龍之尾,形狀像篩米糠的簸箕。對應在西方星座裡也與人馬有關。
「牛宿」是牽牛星,有流傳很廣的文學故事,大眾比較知道。「牛宿」是北方玄武的第二宿,就在「斗宿」旁。「牛宿」已屬西方星座的「摩羯」,所以韓愈認為自己是「摩羯」,其實他的太陽在射手,月亮是在摩羯。
韓愈對星宿的觀察很準確,但是,他在〈三星行〉這首詩裡真正要談的,似乎不是星座,而是發一發文人時運不濟的牢騷。
〈三星行〉後面說的「牛不見服箱(駕車),斗不挹酒漿」,純粹是發牢騷了,說這牛,也不駕車;這斗,也倒不出酒漿。「無善名已聞,無惡聲已讙」,自己怎麼會落到這般地步,被小人誹謗,朝廷排擠,一貶再貶。抬頭看看自己命盤的三星座,十五顆星,自東而西排列。韓愈最後指著天上的星,罵將起來:「三星各在天,什伍東西陳。嗟汝牛與斗,汝獨不能神。」你們做什麼星,這麼不能神。
今天玩星座,媒體也趨之若鶩,每天有星座吉凶預告,舉世若狂,比政黨惡鬥的消息更夯。
這些星座消息,大抵也和韓愈相似,重點不是星座本身,而是想知道自己星座操控的命運吉凶。有人每天都追著星座網,今天戀愛如何,財運如何,會不會挨主管罵?身體會出狀況嗎?應該穿什麼顏色衣服?買彩券哪一個號碼最幸運?
我們在一切茫然未知的星辰間,密密麻麻,尋找一個卑微無助的自己。
就像韓愈,知道自己的命盤星宿,可是,唉,牛不像牛,斗不像斗,只有簸箕張著大口,一生招惹口舌是非。
我們真的在觀星嗎?
東方的二十八星宿,傳到印度,成為二十七。巴比倫、埃及很早也在觀星,演變出希臘已很完備的星座故事。西方星座也在向東方傳布,天象與星座包含了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活絡有趣歷史。
在星座裡,我們看見廣闊天象,還是只看到了自己?
其實,我有點喜歡韓愈的牢騷。和我許多射手座的朋友相似,他們很開朗,大剌剌的,常常直話直說,直接到刺傷了一邊臉色慘白的處女座,射手渾然無覺。
我的星盤有三個射手,所以身邊也多射手的朋友,一起吃飯,很聒噪,我受不了的時候,知道自己畢竟太陽在摩羯,三個射手還算收斂。
射手聒噪到不行的時候,我就冷冷告誡他們:千萬別碰政治。
「為什麼?」射手常常覺得自己很懂政治。
歷史上不乏處心積慮政變,自以為隱藏得天衣無縫,卻早被政敵一刀斃命的案例。
韓愈的〈三星行〉談到「箕星」,箕星主風,是口舌是非的開始。
韓愈不會不知道自己常常大嘴巴,皇帝信佛教,千里迢迢迎來佛舍利入宮。韓愈看不下去,洋洋灑灑,上諫阻止。本來看他不順眼的小人,瞧在眼裡,敢跟皇帝作對,不要命了?小人自然落井下石,把一件小事,鬧到要人命。韓愈被貶到潮州,那裡夜間觀星,或許頭腦會清楚一點?
在潮州的韓愈寫〈祭鱷魚文〉,回到他「道濟天下之溺」的眾生關懷,鱷魚雖然沒有盡除,卻留下一篇知識分子關懷蒼生的好文章。
蘇軾是韓愈粉絲,隔著兩百年,他定位了韓愈在文化歷史上不可撼動的地位。
蘇軾定位韓愈的兩句關鍵語,大家都熟悉:「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八代之衰」與〈諫佛骨表〉有關,韓愈是站在「道統」的維護者立場,反對統治者過度崇仰「夷狄」之法。
韓愈不會反對佛學,他在生活裡和佛教高僧如大顛和尚來往,私交甚篤。我們很容易認為韓愈的〈諫佛骨表〉是反對佛教,意識型態偏狹,排斥異文化。
也許我們忽略了他是針對唐憲宗從印度迎接佛的指骨舍利入祀。大眾的信仰和統治者的信仰也許不能相提並論。統治者迎接佛的指骨舍利,韓愈或許覺得有表率性,已經是政治態度,在維護道統的立場下不得不辯。
天上的「牛」、「斗」、「箕」三星到底主導了什麼樣的命運?
在滿朝官吏都對統治者順服吹捧的時刻,韓愈為什麼提出尖銳批評?
「文起八代之衰」,「衰」的豈止是文學,蘇軾點出的是知識者在道統維護上振衰起敝的勇氣吧。
不與統治者一個鼻孔出氣,「牛宿」有叛逆性,摩羯大概注定是「牛」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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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顯然是讀了韓愈的〈三星行〉,感慨萬千,也要好好談一談自己的星座。
《東坡志林》是一冊好看的書,不嚴肅,不沉重,不教條。短短一段,是東坡的隨興筆記,可以消遣,也可以發人深省。
看一看《東坡志林》談「命分」這一段,他果然是從韓愈的〈三星行〉談起。
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而僕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網站上許多討論蘇軾星座的文字,主要就來自《東坡志林》這一段。
蘇軾筆下的「磨蠍」,即是「摩羯」。唐代玄奘留學印度,對印度教神話很熟。玄奘《大唐西域記》裡就提到一種海獸,名叫「磨蝎(音喝)」,魚身,象首,鱷魚牙齒。「磨蝎」是梵文「Makara」音譯。
古埃及和巴比倫都有摩羯星座,也都有魚身羊頭的造型。摩羯星座到了希臘,還是羊頭魚身,附加了神話故事:牧神潘(Pan)有羊角羊身,喜歡睡覺,睡醒就追逐美女。祂遇到暴風襲擊,墮入水中,下半身變成魚,上半身仍是羊身。
摩羯的造型很古老,也流傳很廣。隨著希臘征服印度,這羊頭魚身的造型就和印度教神話的「磨蝎」結合,都有魚身,但是頭部不完全相同。
神話的交流融合,圖像藝術的交流融合,常常突破種族對立、戰爭、政治分裂,形成文化的和諧對話。
唐宋紫微星圖裡的「磨蝎宮」,和古印度、古希臘,甚至巴比倫、埃及都有血緣基因牽連。這個造型也在民間影響廣大,陶瓷器上,屋脊裝飾,玉雕或木雕工藝,處處可見。
吳哥窟受印度教和原始佛教影響,我在當地石雕看到許多「磨蝎」造型,上網找餐廳,竟然也有一堆以「Makara」命名,神話影響久遠而普及。
《東坡志林》裡,蘇軾指出自己的命宮是「磨蝎」,韓愈的身宮也是「磨蝎」,所以兩個人的一生都多「謗譽」,口舌是非纏身,小人落井下石,注定坎坷。
他說的「命宮」、「身宮」,也是東方星象命理的專有名詞。「命宮」是先天內在的命格,「身宮」是後天環境造就的現實。
也有人認為:「命宮」主導前半生,「身宮」影響後半生。
這有點像今天星座的太陽、月亮或上升。蘇軾想:自己「命宮」在「磨蝎」,韓愈則是「身宮」在「磨蝎」,好像自己一生遭小人陷害,比韓愈更甚。
這還是有點文人的牢騷吧,什麼不好比,要比賽哪個人身邊小人更多,比賽哪個人更倒楣。
韓愈貶官,下放到潮州,瘴癘蠻荒之地,簡直活不下去。最後厚著臉皮寫信向皇帝求情,唐憲宗沒有追殺到底,把他往北調了一點。
蘇軾在這一點上顯然更倒楣,最後貶到海南島。
「磨蝎」真的那麼倒楣嗎?
蘇軾不但哀嘆自己,也拉了身邊同樣摩羯座的朋友一起證明。《東坡志林》下一段說:
馬夢得與僕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我相信當時蘇軾並沒有做準確統計,如果有AI大數據過濾,應該可以準確比較出「磨蝎」有多麼命苦。
王永慶是摩羯,貧苦出身,最後建立巨大商業帝國。
蘇軾不知道耶穌,也不知道毛澤東,這兩個人都是摩羯。
摩羯刻苦耐勞,可以成功,也夠叛逆。叛逆的結果,一個被統治者釘死在十字架上,一個變成更大的統治者。
很難說,蘇軾希望自己是耶穌,還是毛澤東?
毛澤東的詩詞豪邁,頗有蘇軾風格,他年輕時的〈沁園春〉過癮: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近代古詩現代詩,有開國氣象的也只有這一首。
他如果不開國,也就像耶穌被逮捕處死吧。
蘇軾要做哪一種摩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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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生在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12月19日。這是中國舊曆,換算西洋曆是隔年(1037年)的1月8日。真的是「摩羯」。
當時沒有西洋曆法,蘇軾如何換算?沒有把自己的「12月19日」誤以為是人馬座。
我生在民國36年舊曆11月28日,有朋友多事,用西洋曆換算,發現是1948年的1月8日。
「你和蘇軾同一天誕生欸……」朋友好像有大發現。
「是嗎?」
還是不要像蘇軾那麼多牢騷吧!我也沒有覺得這麼多小人要坑害我。
人的一生,總要遇到幾個小人,否則也不知道小人長什麼樣子。
東坡抱怨因為是摩羯座,老被小人糾纏。他其實隨便查一下,可能就發現「烏臺詩獄」一案,陷害他入罪、要置他於死地的「小人」中,說不準也有幾個「摩羯座」。
所以,有命好的摩羯,有命不好的摩羯,有坦蕩正直的摩羯,也有小鼻子小眼睛的摩羯。觀天上星象,還是寬容一點好,到了AI大數據時代,統計可以一秒鐘掃描上億個摩羯座,還是可能找不到全善或全惡的摩羯。吉凶禍福有太多因果,靜看因果,知道沉默是金。
我很晚才知道自己是「摩羯」,沒有受蘇軾怨嘆的影響。母親只記舊曆,每逢11月28日,她總是煮碗素麵,加一個水煮蛋,祝福我平安。
她隨口會用家鄉方言祝福我:「初八、十八,不算八。二十八是個福疙瘩。」沒有什麼邏輯,但是念起來押韻順口,好像真有其事。把抽象的「福」,用「疙瘩」形容,我喜歡這種俚俗語言。
我珍惜母親給我的非常簡單粗樸的生日麵,和順口的歌謠。
其實蘇軾一生命很好,雖然有過小人陷害,入過大牢,但是他每次貶官去的地方,都像是免費旅遊。杭州西湖不用說了,到了嶺南,他也大啖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我覺得他是藏不住喜悅開心的人,明明是懲罰,下放到嶺南,別人都哭哭啼啼,偏偏這個「磨蝎」,還大口大口吃荔枝。吃也就罷了,還要作詩張揚,統治者一怒,就要再整整你,把蘇軾再貶到海南島上。
要怪應該怪自己多嘴,怪到「磨蝎」,也是無辜。
蘇軾到了海南島,人老了,有一種慵懶,我特別喜歡他晚春時節看繁華飄零的心境:「酒闌病客惟思睡,蜜熟黃蜂亦懶飛。」
酒後,身體有病,客居異地,他是真的想睡覺,好好睡一覺。
《東坡志林》有一小段,是老年摩羯的大領悟,記下來分享有緣者: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生平不足,惟睡與飯耳。他日得志,當飽吃飯,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一云:「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
「措大」現在很少人用,小時候常聽長輩指那些窮到脫褲的讀書人叫「窮措大」。蘇軾大概聽到兩個窮書生討論,一個說:有天若得志了,一定要吃飽就睡,睡飽再吃。另一個飢腸轆轆,回答:我要吃了再吃,哪裡有空睡。
聆聽不相干的窮苦人這樣無聊的言語,記在心裡,還寫下來,這是摩羯座吧。東坡可愛在此,比他的滿腹牢騷更像摩羯。
謝謝魏禎宏為這篇文字配木刻版畫,他是東海美術系第三屆,也是摩羯座。他做了兩張〈摩羯〉,要我挑選,我覺得都好,版面允許就都分享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