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透明的邊界:以現實穿刺畫布的魔法
那是一個會把地圖摺疊成小小一張握在手心的年代。顏寧儀說,她一個人帶著作品集,搭火車穿過英國的鄉間與山林,去到一間一間大學面試。到站以後,她會掏出紙本地圖,將它展開,順著經緯與座標找到自己該往何處去。作品集又大又重,她比劃著,長寬大約六十公分乘以九十公分,夾著顏寧儀所有畫作。「有時候風大一點,我抱著作品集,不由自主就會跟著作品集打轉。風從這邊來,作品集就會把我整個人往那邊帶。」她形容,作品集像是帆,而她是那艘船,等著起風,將她帶往遠方。
顏寧儀十八歲就去了英國。從倫敦輾轉去到諾里奇,又再次回到倫敦。她將一切形容為「感覺」。「那天天氣很好,什麼都很好,在諾里奇下了火車,我掏出我的地圖,就有一個老太太來問我,想要去哪裡。我當下就決定,是這裡了。」實際上,顏寧儀對於自己能夠有所成就,心中隱然知曉。過去在復興商工廣告視覺傳達設計組的團隊,拿下第一名畢業,她輕描淡寫地說,那些畫到三更半夜的日子,是為了避免自己的作業被老師丟出窗外。來到英國以後她才發現她與同學的差距。「我們對於質感的陳述是不同的,這是一種選擇的精準度,比如如何描繪玻璃的材質?一個人胖瘦的線條該如何勾勒?」顏寧儀以畫家的眼睛,描述基本功如何成為她創造的源頭。
但是顏寧儀只是畫得好,她還不知道自己想要畫出什麼。她開始認知到自己有渴望表達的事物,是因為同學的畫箱。顏寧儀說亞洲學生與歐洲學生最大的差別在於畫箱打開的瞬間──「我的就是按照類別擺好,色鉛筆要排得很整齊,水彩也要一盒一盒放好。但他們的畫箱裡面什麼都有,有蠟筆、有樹枝,甚至還有衛生紙。」她從畫箱裡看見他們看待世界的差異,當你有一件想要陳述的事情,你就會用盡所及的一切把它表現出來。
顏寧儀透過拼貼,找到自己的聲音。她說,那時候她要畫一個人深陷痛苦,她以水泡作為象徵,畫作中他的朋友要為其刺破這顆水泡。他們需要一根針。「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要畫一根針,為什麼我不要把一根針貼上去?」這個念頭,開啟往後顏寧儀的風格。她順著那根針,拼貼出她眼中的洛杉磯與倫敦。
「你知道透明疊加透明,會變成什麼嗎?」顏寧儀重現她看到的洛杉磯,她畫下加州代表性的棕櫚樹、城內的街景、奮力的人群,將它們拷貝在賽璐璐片上,用這些賽璐璐片組裝出城市的散景:人潮擁擠的地方層層疊疊有人、有景、有樹;少數這個城市得以呼吸的地方,就只淺淺壓上一張賽璐璐片。以語言來形容,透明的東西壓在透明的東西上,還是透明的,但實際上不同材質的疊加、不同層次的疊加,會創造出陰影與邊界。這一切看似沒有變化,但它就此落地生出了視覺上的質感與重量。
把我們都放入畫框:創作中的他者與自我
顏寧儀憑藉賽璐璐拼貼之作獲得英國設計與建築藝術雜誌《ICON》的青睞,從創刊號開始參與雜誌插圖創作。而後又受到瑞士鐘錶獨立品牌欽點,為其創作主視覺插畫。顏寧儀開始學習兼顧商業與創作,在他人規畫的藍圖中,放入自我的意識。
「有一期,老闆要我畫出信心。那時候我就想,每個人的信心不同,你從哪裡得到勇氣,跟我的怎麼可能一樣?」但是顏寧儀已經摸清看見他人內心的方法,她決定掀開機械錶的外殼,畫出機芯。她吐槽自己,哪有人賣錶不畫正面給客人看。隱藏在背面的事物是機械錶的核心。機械錶不需要電池,也不是藉由石英振動推進秒針,而是擺舵靠著手錶被配戴時自然的擺動,為機芯上鏈。那就像一個關於無限與永恆的隱喻。只要你不斷前進,手錶就會不斷轉動。顏寧儀想,這就是品牌的信心所在,當你清楚自己是誰,你就不會停下。她抓出擺舵晃動的主題,將機芯比喻為指北針,兩者恆常不變的為每個持續前進的人指出方向。
在他人的創作與自身的創作之間,顏寧儀逐漸找到看似不相容的兩者,能夠撐出一個怎麼樣的空間。回國後,顏寧儀開始接觸副刊插畫。
顏寧儀打開密密麻麻的副刊插畫作品資料夾,細數插畫所搭配的文章,她幾乎都記得。「我有時候閱讀,會覺得文章寫了很長,但其實只講了一件很小的事情。你看我剛剛也是講了很久,都在講一些故事的細節。可是就是因為那件小小的事情,讓你很感動,所以你才要寫出來,你才要畫出來。」
她開始重述那片海背後的故事。某張插圖,顏寧儀將主角置身在汪洋:海很大,個人很小,她想呈現角色相對巨大悲傷的感受。小說中,兩個幾乎是萍水相逢的人互相坦白自己難以啟齒的悲傷。世界上有那麼多人,他們何以挑中彼此,而這個陌生人竟然還能夠對他的感覺有所共鳴,這是一個人與人之間很難產生的連結,「所以我把其中一個人畫成鳥了」。顏寧儀展示創作過程中三個版本的差別:一版是角色獨自在海中,另一版是兩人各自乘著小船相遇,最後才是一人一鳥一瞬間的相會。她最後選擇透過人與鳥的交集來呈現,是因為最能展現連結的渺茫性──「你不能叫鳥來,或者叫鳥走,牠靠近你的當下,彷彿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那誰會成為了解插畫家創作動機的那一隻鳥?顏寧儀說,她已經習慣插畫創作的核心難以輕易言明,「如果是以展覽的形式呈現,比較容易透過擺放的順序、作品的簡介來傳達我想表達的意義」。但顏寧儀開玩笑的抱怨,辦完一次展覽家裡就會多出巨量的畫框,非常麻煩。所以她現在更常把自己的家當作展場,在每一年聖誕節設定主題、布置家裡,準備一整桌的食物,邀請朋友一起來過節,她以此展現自己,她笑著說“You are what you eat”聽過吧?吃食與擺放的方式,遙相呼應顏寧儀碩士的畢業展覽,關於一個女孩透過進食展示她的價值系統。
新的事情永遠會再來──
插畫作為顏寧儀的聲音、她表達觀點的方式,聊起AI製圖,她用「不知羞恥」形容自己對新科技的怠慢。在此之前,顏寧儀經歷過一輪技術翻新的動盪。電腦繪圖的出現,讓她笑稱「我們都像白癡一樣」。從前就學時她兢兢業業地練習拿著沾水筆,從這邊畫到那邊,頭尾必須保持統一力道,不可以在任何地方暈開、加粗,但是現在用電腦繪圖,一筆畫過去再拉直就能完美呈現同樣的效果。她從來沒有氣餒,這一路走來,創作早已不只是技術。
AI的世界雖然無限廣大,但是顏寧儀活在自己創作有所指向的階段。「AI可以畫出任何東西,可是那不是我表達一件事情的方法。即使它帶給你再多花梢的東西,你終究還是要知道你自己是什麼。對我來說,這好像就是創作的核心。」
一節一節攀過草原與山坡的火車,將她從太嘈雜、太多人、太快速的倫敦帶開。取得學士學位以後,顏寧儀又選擇回到倫敦攻讀碩士。她並沒有喜歡上她為此回到倫敦的種種原因,但她說最新的東西都在倫敦,她想要去看一看。新的、變化莫測的事物,是顏寧儀早就明白這條路上會不斷出現的驚喜,更早以前,她已經定奪創作的擺舵,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能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