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車往石壁村的一路,307省道邊接續著遼闊的菸草田,菸葉翠綠寬闊,偶還可見植株頂端綻放粉紅色星狀花朵,許多年前和朋友去美濃,曾在那兒看過菸草田,記憶裡葉片要更碩大一些,巧合的是美濃和寧化都屬於客家人聚居區。香港同事也曾提議一起去古洞看看,他說那裡以前種菸葉,當時我也回想起美濃,路邊大片菸葉田,在禁菸觀念不似今日牢固的三十年前,那碧綠碩大的葉片曾是島嶼南端的清朗風景。來到古洞才知香港早沒人種菸葉了,沒能看到記憶裡闊大鮮茂的菸葉,兩年後竟在寧化重逢,菸葉採摘後曬乾,加工成為菸捲,陽光與風都還藏在烘過的菸絲間。美濃的記憶還有香滑的客家粄條和油紙傘,聽聞因來自廣東,早期美濃紙傘廠均以「廣」字命名,如廣華興、廣振興、廣德興,我曾有一把朋友送的油紙傘,傘上是他親手畫的山水,雖然美麗雅致,但委實不如尼龍傘方便輕巧,遂總是閒置角落,潮濕的北台灣終於讓缺乏晾曬的傘面沾黏,山水失了顏色,朋友也失了音訊,才想起傳統習俗傘因諧音散,原是不宜相贈啊。寧化則另有一樣傳統小吃鬆丸子,聽說正月初一和立春依習俗要吃鬆丸子,寓意整年可輕鬆過活,想來和客家人的勤懇有關,勞作辛苦所以輕鬆是祝福,若說追求事業成功,工作輕鬆倒也有可能是沒能得到充分發展。鬆丸子主料是豆腐,配以壓成泥的芋頭、炒熟的花生米、蔥頭、地瓜粉、香菇丁、荸薺丁等,捏成球狀,可油炸可湯煮,請客吃飯時,通常是最後一道上桌的菜肴,祝願大家輕輕鬆鬆。
我們拿手機拍了石壁村張氏家廟,清康熙五十三年建,又稱上祠,宋朝司馬光作《書儀》,朱熹作《朱子家禮》,將適用於士大夫及王侯將相的禮儀與現實生活相結合,推廣到百姓家。由宋至元明清,有爵有功之人或有品位的官員經批准後可建家廟,由此推估張氏原該是官宦人家。如今大門重簷歇山頂,幾扇門緊緊掩著,想來是逢重要祭典族人方來此聚集。續往村裡行,空地上層層堆著摘下的菸葉,正在整理烘乾菸葉的婦人問丈夫從哪來?丈夫回答台北,我猜她以為我們也是客家人,聽聞不少海外的客家人專程來此探訪尋根,一位認識多年出生於台灣的友人,原以為自己祖籍福州,父親晚年由他陪同走了一趟石壁,方知自己原是客籍,客家方言當然是全然陌生。
石壁村,屬於寧化縣石壁鎮,從寧化驅車往西二十餘公里可達,根據記載也曾稱為石壁峒、石壁寮。客家村顧名思義不在原居地,由於戰亂、饑荒、兵災,歷史上大批的中原人南遷後稱為客家人。客家遷徙始於東晉,但據說五代以後外移的才算是認知概念中的客家人,這些客家人南遷時許多曾路經寧化石壁,並在石壁居住,其後又陸續輾轉遷往閩西、廣東、廣西、四川、湖南及香港、台灣、東南亞各地,因此石壁成為客家人的第二祖籍。村裡漫步一逕尋訪古老房宅,我們漸漸走進村落深處,專心眺望觀察前方屋舍,竟沒留意小徑上一隻黑狗不懷善意的眼光,牠眼瞅我們意欲繼續前進,一邊吠叫一邊朝我們迎面走來,尾隨牠而來的還有一隻身量大小相近的黃狗,吠聲不斷,行走的速度也隨之加快,我們識相的調頭離去,牠們持續尾隨了十幾公尺,確定成功驅趕陌生人後才返身回家,果然盡到了看家護院的責任,不像都市裡一些寵物犬,見到誰都想和人玩。
村裡多戶人家沿牆栽種了野朱桐,不曉得是不是為了具有藥用價值,蒲扇狀巴掌大的綠葉,枝頭粉紅色團簇的小花,五片花瓣環繞著長伸的花蕊,乍看白色的花蕊讓人聯想起一度流行的馬海毛織花。野朱桐屬馬鞭草科灌木植物,不但可為園藝觀賞,根、葉還有祛風解毒、消腫止痛的功效。鄉間畢竟求醫不如城市方便,更何況古早年代,藥用植物想來是庶民生活裡自療的一種方式。
天黑後,我們由石壁回到寧化,在南大街附近的小店吃勺子粉、客家燒賣和江西拌麵,竹筍豬肉餡燒賣的特色是皮,芋頭蒸熟壓成泥混入地瓜粉製成的燒賣皮,既顯現出客家人遷徙影響下的飲食文化,也湊巧應和了台灣人稱來自大陸各地外省人和閩南本省人融合後的芋仔番薯。烹製勺子粉時,將已經先行燙軟的米粉放到漏勺裡,在肉湯裡汆燙熱透倒入碗中,這一步驟和台灣的切仔麵一樣,只是台灣的切仔麵是搭配肉燥,而勺子粉則是佐以肉片湯。乾拌麵許多地方都有,老闆強調江西,估計是來自江西,我問江西拌麵和福建拌麵有哪些不同,他說:江西用豬油、酸菜、蘿蔔乾、炸花生米和油辣子拌,福建拌麵的特點則是花生醬佐搭芝麻醬,麵端上桌一嘗,果然與武漢熱乾麵、重慶小麵、沙縣拌麵不同,又是另番庶民風味。
回家後,偶和哥哥聊起在石壁村看到的大片菸葉田,哥哥說小時候台中也種植菸葉,我完全沒有印象,倒也未必是不記得,更多可能是當時根本不知道田裡的闊葉植物是什麼。根據考古學家的探索,發現墨西哥南部一座建於西元432年的神殿裡有一幅浮雕,浮雕上有叼著長菸管菸袋的瑪雅人,可見菸草已經進入美洲居民的生活。考據認為人們可能是在採集食物時,無意中摘下菸葉放進口中咀嚼,似乎有提神的作用,於是有些人摘來咀嚼,成為一種嗜好。後來哥倫布在美洲看到當地人吸菸,水手們將菸草種子帶回葡萄牙,不但傳遍歐洲,也傳入了中國,英國還開始做起菸草貿易。曾經有一度菸占據了廣告市場很大的比例,上海民國二三十年代的月曆牌常可以看到美女與香菸的照片,直到人們發現菸對健康的危害,不管是曾經聯繫著時髦生活的廣告、電影裡的置入性行銷,還是地表連綿搖曳的翠綠碧波,都快速消失縮減中。
又過了一段時日,我方知曉台中烏溪南岸原是菸區,菸園分布在彰化縣芬園鄉嘉興村和茄荖村,清朝年間已開始種菸草,農民會在兩期稻作收割後於田裡栽植以增加收益,由於「菸」字閩南語發音和「芬」相同,「芬園」鄉名便是因此而來。菸葉雖然也具備藥用價值,還可以驅蟲,但是不再有製菸廠收購後,大片綠油油闊葉緩緩起伏自然不復再現,小巧含蓄的粉紅色星星花也難與庭園裡眾多奼紫嫣紅爭豔。伴隨人類共存地球表面逾千年的草葉,在我不科學的想法裡怎麼也比各種新穎化學毒品危害小,全祖望寫過一篇〈淡巴菰賦〉(淡巴菰即指菸草):「將以解憂則有酒,將以消渴則有茶。鼎足者誰?菰材最佳……若夫蠲煩滌悶,則靈諼之流;通神導氣,則仙茅其儔。」古人固是不知菸害之巨,今人知有害仍為之,或許也是一種自療,舒緩鬱悶噴吐醜邪情緒。
林語堂書桌上有一焦跡,是他放菸的地方,他還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林文月談及讀台大時下了課去臺靜農在溫州街18巷6號的住處,陽光西斜的日式老屋裡臺靜農一人獨飲,看林文月來了,遂邀她同酌,就這樣林文月跟著臺靜農學會了抽菸、喝酒。後來吳宏一寫林文月,回憶1987年香港翻譯學會頒給林文月榮譽會士及翻譯獎,曾在港大餐廳遇見李方桂夫婦,李太太還稱讚林文月抽菸的姿態多麼俊啊!哲人日已遠,當雲霧風雅已成過往,但望抽菸之人日減,菸草亦得尋為他用,消失中的粉紅星星仍存幾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