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徐志摩〈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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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中要走過多少路?作過多少決定?
也許你有過這經驗:大夏天,進了冰淇淋店,面對許多口味眼花撩亂,拿不定主意,背後排隊的人越來越長。
美國物理學家費曼有個「弱水一瓢」的解決妙方:只吃香草一味。
好萊塢電影裡常見這樣鏡頭:約會前,床上攤滿了衣服,女主角站在穿衣鏡前試過一件又一件,不知道哪件才好。
唐代詩人賈島在「僧推月下門」或「僧敲月下門」兩詩句間來回猶疑,最後選了「敲」。
《紐約客》雜誌有個編輯方針:忌用髒話。一次主編羅伯特.高特里審稿見到「幹你娘的」(Motherfucker)這詞,召見作者約翰.馬克非,問他能不能換個說法,馬克非不肯。高特里說他需要考慮考慮,拿了一張黃色貼紙用黑色粗筆寫了「幹你娘的」,貼在自己襯衫口袋上,一整天不時在辦公廳和各工作室間走來走去,看大家怎麼反應。最後告訴馬克非:「『幹你娘的』不適合《紐約客》。」
這些都不是「作錯了決定會死」,只是「沒什麼大不了但不得不作選擇」的情況。
這裡我想的是另一種:生死攸關或關係未來的重大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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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詩人佛洛斯特名詩〈未取之路〉(‘The Road Not Taken’),處理的正是這種問題。
「我」面對林中兩條路,站在岔路口細看了很久。第一條枝葉幽深,第二條也是,都一樣誘人,只恨不能兩條都選。結果挑了少有人走草比較密的第二條,跟自己約定下次來時再走第一條,心知很可能沒有下次了。
無疑這詩意味深長,儘管文字不深,大而化之,呈現「我」面對的難題與如何選擇的處境。最後跳到未來,遙想很多年後,懷抱感慨談當年舊事:我在林中面對兩條路,不知走哪一條,重要的是選了比較冷落的那條。
佛洛斯特曾在英國住過一段時間,結交了英國作家愛德華.湯瑪斯,兩人漫步山林暢談文學,成了推心置腹的知交。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佛洛斯特即將回美,邀湯瑪斯到美國去,他會幫他找事。湯瑪斯在從軍衛國和遷居美國間遲疑,一天讀了〈未取之路〉十分懊惱,覺得佛洛斯特暗中在取笑他,最後選擇從軍。受完軍官訓練上了前線,不久一顆炸彈在壕溝附近爆炸,他當場喪命,才三十九歲。
湯瑪斯擅長散文,從沒想過寫詩。佛洛斯特指出他散文中許多如詩的句子,顯示他一直以散文寫詩而不自覺,鼓勵他嘗試,他才寫起詩來。從軍後靈感不絕,有空便寫詩。他的詩作總數不多,然量少而精。其中一首〈路標〉類似〈未取之路〉,但寫法不同。佛洛斯特的詩語氣開朗,描述難題和決定,淺顯易懂。湯瑪斯則以沉鬱的語調,寫「我」面對路標內心來回的衝突,比較難解。兩個聲音為了該走哪一條爭論,最後並沒指出怎麼選擇,只闡明人生必死,最後一堆黃土擺平一切。然而不管日夜季節老少貧富,人總有一天面對岔路口的指標,自問該走哪一條。
湯瑪斯不知道他的選擇導向什麼未來,我們後來者知道:若沒從軍,他很可能不會那麼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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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大戰期間,納粹軍隊圍攻列寧格勒,封鎖全城,食物藥物都無法進入,從1941年連續九百天,死了一百五十萬人,高於遭原子彈摧毀的長崎和廣島死亡人數總和。
當時列寧格勒城中心的植物研究院貯存了來自全球各地的種子,是全世界最大的種子銀行。圍城期間,研究院的植物學家決心誓死保護種子。當糧食斷絕,市民混合牙膏粉、機油、豬皮帶、膠、棉花殼煮成湯來吃,甚至切割街頭死屍煮食。而那些科學家寧可忍飢眼見市民餓死,也不發放貯藏的一百二十噸可食種子。
記者賽門.帕金(Simon Parkin)在《禁閉的花園》(Forbidden Garden)裡深入探討這些科學家的決定,所以副題是「封鎖下的列寧格勒和植物學家的難題」。他走訪一些現代俄國植物學家,大家都避而不答,一人說:「相對於他們,我們的困難似乎無足輕重。」
他們作錯了決定嗎?我毫不懷疑。
「兩害相權取其輕」聽來容易,難在用什麼天秤來稱。假設住宅失火,在父母和子女間只能搶救一個,選哪個?或野戰醫師面對大批傷兵,只能救治少數幾個,怎麼挑?這些是十萬火急必須當機立斷的情況。
然而讓列寧格勒植物學家為難的,並非兩個對立的緊迫現實,而是當前和未來衝突。「有朝一日全球大饑荒」是假設,不是水深火熱的現實危機。為了一個理論上的未知數,而以眼前的人命作賭注,也就是為了將來而犧牲現在,彷彿成千上萬的市民不算數,那些尚未誕生的才是首要考慮──既不合情也不合理,這是個什麼樣的天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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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十月號《紐約客》封面是俄國異議分子艾力克斯.納瓦尼畫像,裡面刊了他〈獄中日記〉的節錄。我想讀又怕,等了幾天才拿起打開,想略略掃過就好,沒想到一進去就沒法停,有的段落來回讀了好幾遍。因為出乎意料,內容不但不陰鬱慘澹,反而樂觀活潑,筆下還常帶嘲諷描述自身處境的荒誕,有如卡夫卡的小說。
納瓦尼多年來積極揭露普丁政權的貪汙腐敗,是俄國最醒目的異議分子。2020年八月,他在由西伯利亞往莫斯科的班機上病倒,情況危急,緊急降落西伯利亞某城住院就醫。兩天後在他的妻子堅持和國際壓力下,莫斯科當局准許他搭德國班機到柏林就醫。9月7日他由昏迷中醒來,醫師診斷他中了某種破壞神經的致命毒藥。過了一周他宣布決定回國,在德國鄉間休養期間開始寫回憶錄《愛國者》。隔年一月與妻子飛回莫斯科,他一下機便被逮捕下獄,最後轉到西伯利亞。2024年一月死於西伯利亞獄中,原因不明。才四十七歲。
為什麼堅持回俄國?許多人問他,他總是答:從國外安全的距離外抗議沒效,一定得腳踏俄國土地與國人並肩奮鬥才有力。他不抱幻想,相信普丁會不擇手段對付他,甚至再度下毒。他很可能死於獄中,但為了理想甘冒這個險。所以能冷靜樂觀,積極為了熱愛的祖國付出一切。
日記摘錄:
「我們唯一需要恐懼的是放棄自己的家園,讓它給騙子、竊賊和偽君子霸占了。」
「我的『監獄禪』。……第一祕訣是,想像最壞的可能,然後認命。這方法儘管有點自虐,可是很管用。……第二是宗教。你躺在木板床上看上層床,自問心底最深處你是不是個基督徒。……你相信一個創始人為了眾人贖罪而犧牲自己的宗教嗎?你相信靈魂不滅和其他美妙的東西嗎?如果你真心的回答是相信,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別擔心明天,明天會照顧自己。」
他關的是獨牢,整段牢房都是空的。有一段時間,他牢房對面關了一個精神病人,日夜不停哭喊號叫大聲敲打。他沒辦法逃脫,一再要求獄方遷移那精神病人都無效,在日記裡寫:「這一月來我簡直要瘋了……」
最後仍一再堅持:
謊言,一切都是謊言。它會崩潰倒塌。普丁的政權無法持久。
總有一天,我們放眼去看,它已不在了。勝利不可避免。
然而目前,我們絕不能放棄,我們必須堅持信念。
4
艾力克斯.納瓦尼的死法讓人慨嘆,讀了〈獄中日記〉更不停自問:他作對了決定嗎?
為什麼非回俄國不可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膽!佩服。可是非得這樣不可嗎?英勇死於獄中,除了晉身為烈士,留下一本回憶錄供人緬懷,對推翻普丁獨裁有多大好處?比得上自由活在國外,積極奔走呼號博取國際支援,聯合國內反對人士起而抗議更有效嗎?
可是像林覺民,他義無反顧堅決赴死,讓明天去照顧自己。
相對,享受民主自由的美國人民,選出了一個違法亂紀滿口謊言追求專制獨裁的狂人做總統。
當年在納粹征服全歐前夕,英國面對生死存亡只有兩個選擇:尊嚴戰死或屈辱求生。內閣姑息主義高漲,一意追求和談,只有邱吉爾誓死抵抗絕不投降。
人與人間,選擇多麼不同。一失足可成千古恨,賭注何其巨大!
我憑什麼質疑納瓦尼個人的決定?憑什麼苛責列寧格勒的植物學家?因為上天給了我獨立思考的大腦,賦予我分辨是非好壞的能力?然而什麼是道德,什麼是真理?法治就是平等,民主就是自由嗎?有人指鹿為馬龍蛇混淆,有人青紅皂白不分,有人硬說地球是平的。就算最殘酷的極權國家,也有冠冕堂皇瞞天過海的《憲法》。道理千萬條,人人宣稱我對你錯。誰來做最後的裁決?站在那讓人暈眩的歧路口,怎能不惶恐膽怯?
年輕時想這麼多嗎?
其實有時想得很深,有時不夠深。有時一下衝動,來不及想腳步就已經踏出了。
躊躇,還是行動?想得太多可能錯失良機,而意氣用事可能鑄成大錯。
左轉還是右轉?前進還是後退?離去還是歸來?剪刀石頭布,誰是誰非?
驚人的是,一路行來,在那些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刻,我一次又一次投下巨大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