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齊邦媛老師和父親同時獲頒第三十四屆行政院文化獎。那年齊老師九十一歲,想到在頒獎典禮上可以見到許久未見的老師,十分興奮且期待。因老師愛吃巧克力,也特地準備了一盒法芙娜巧克力帶去贈送。記得那天寒流來襲,為了這個喜慶的日子,老師穿了一件紅色外套,精神很好。觀禮的人頗多,典禮結束後,一群人簇擁著老師上車離去,我趕緊找了個機會把巧克力遞給老師,她匆匆對我說:「我會打電話給你。」便離開了。不久,老師果真打電話來,聊了許久、許多事。一開頭她就說:你一定很著急,不知道我在哪裡。原來老師一度搬離長庚養生村,回到台北和家人生活一段時間,最後又搬回養生村。那通電話中,我們聊到學術生涯,老師知道我的信仰,要我好好活著,將文學和宗教結合起來,可有自己的一片天地,發展出更寬廣的境界。掛電話前,她對我說:「幼珊,我愛你。」連父母都沒有直接對我說過的這句話,竟然由齊老師口中聽到,實在令我驚訝之極,不知如何反應,但是心中極為感動。之後的好幾天,也都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直到現在都形容不出來,應該就是無比溫暖的愛吧。
是這樣的愛,在接下來的生命中支撐著我,讓我更堅定地活著。這樣的愛讓生命更光亮,齊老師的愛是這樣,父親的愛亦如是,母親的愛更如是,他們的存在本身如燈塔。這兩年內,母親和王文興老師、胡耀恆老師、齊老師,陸續走了,生命遂黯淡了許多許多……與齊老師的那番話在往後的日子中經常鼓舞我,相信未來也將如此,即便她已不在人世間。
我們家最早認識齊老師的是母親,她和齊老師的妹妹齊寧媛是一女中(北一女)的同學,而那時齊老師已是台大助教,母親說她那時看來很嚴肅,有些怕她。後來齊老師在國立編譯館工作,編譯英文的《中國現代文學選集》(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父親也參與翻譯工作,與齊老師共事;更後來,亦與她在中華民國筆會一同工作了許多年。雖然如此,我是到了大三那年,修齊老師的「英國文學史(二)」,才真正認識她。這門課對我的影響很大,打開了我的視野,讓我透過文學,接觸到生命的其他面。到現在,我都還留著那門課的考試卷。
「英國文學史(二)」所教授的是浪漫時期、維多利亞時期和現代時期的英國文學。齊老師上課嚴肅且嚴格,總是一襲旗袍和半高跟鞋,只以英語授課,有時會在講台上來來回回緩慢地踱著步子。她非常在意的是上課絕不講「題外話」,因此授課內容很扎實。這幾個時期的英國文學是我喜愛的,因此特別重視,總是認真聽課,也儘量預習。有一天課程講到浪漫詩人柯立芝(Coleridge)的長詩〈古舟子之歌〉(‘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可能因為老師覺得我們不夠用功,上課時很少抽問的齊老師竟然抽點同學回答問題,也竟點到了我。問題非常簡單,只不過是:船上死去的水手共幾人?然而由於那陣子課外活動較多,沒有時間預習,這個簡單的問題我竟然也就完全答不出來。老師好像稍微責備了我們,而我也感到極為懊惱。回想起來,這根本不是什麼嚴重的大錯,相信老師事後也不會在意,亦從不曾向我提起,但是當時因為喜愛這門課,也因為敬愛齊老師,盼能得她歡心,大學裡的這個小事件和懊惱的心情卻久久留在心中,直到現在。
前面提過,齊老師的英國文學史全以英文授課,她是東北遼寧人,因此英語有些微北方口音。她為我們講解的英國文學作品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老師最愛的濟慈,而是豪斯曼(A. E. Housman)的〈最美麗的樹〉(‘Loveliest of Trees’)。那首詩看來平淡,但是以我當年二十歲左右的觀察,覺得老師對此詩似乎體會很深,因此在台上講解起來也特別打動我在台下的心。那首詩的內容很簡單,年少詩人在櫻花盛開的季節感覺人生苦短,勉勵自己把握時間,去林中觀賞那最美麗的櫻桃樹。我也深刻記得,老師常在講授作品內容時,說我們還太年輕,無法體會詩中的感情和作家的心境。其他老師很少有這樣的感慨。確實,近六旬、比我們年長將近四十歲的老師經歷過什麼樣動盪的時代和離家背井的歲月,我們當時自然是一無所知。我們生長於安逸的時代,雖然物質條件比起現在還差了許多,但是1983年已經進入「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了,我們當時天真年少,鮮有什麼人生歷練,痛苦的事情最多是小小的失戀或成績不佳。所以,齊老師對我們發出這樣的感嘆,我雖然聽進心裡,卻也不確定該如何理解。父母和齊老師年齡相仿,也經歷過同樣苦難的時代,然而由於老師在課堂上「不說題外話」的原則,我依然無從得知老師那番話背後所代表的一切。是要到我三十多歲,和老師相處多了,她才告訴我生命中的點點滴滴。
齊老師說我們尚無法明白作品中的情感心境,在下學期的英國文學課程中我更進一步地體驗到了。課堂上老師以講解詩歌為主,但是課程內容也一定會包含小說。下學期進入維多利亞時期和二十世紀,這兩個時期的英國小說,無論長短,數量都大大增加了,其中老師選了一篇萊辛(Doris Lessing)的短篇小說──〈十九號房〉(‘To Room 19’),可說是那一年令我讀來最感震驚而又不解的作品了。女主角蘇珊和丈夫「理性」的婚姻看似幸福平穩,然而女主角在婚姻中找不到自己的空間,最終在她每周獨自前去的旅店十九號房中自盡。那年我二十出頭,和大多數女孩一樣,對愛情和婚姻充滿了憧憬,完全無法理解蘇珊的感受和角度。但是我想要了解。因此這篇小說為我打開了一道門,引領我進入一個全新的女性世界,也為我畢業後研究女性主義和女性作家奠基、鋪路。
大學四年,我和齊老師幾乎不曾在課堂以外的時間見面,如果有,恐怕也是和父親一起出席的一些場合吧。然而,畢業時老師送了我一支漂亮的高仕原子筆,配上一個粉紅色的皮製筆袋,我非常喜歡,小心珍藏。獲得碩士後,也不常見面,可能只是電話聯絡,另外就是在研討會發表論文後曾得到老師的鼓勵。如何與齊老師來往較頻繁,已經不可考,但是清楚記得1990年代初期,生活中發生了一件難以處理的事,我打電話向老師求救,她在電話中一再提醒我千萬不可這樣這樣或那樣那樣,幫我度過了難關。
後來我在高雄她在台北,但是常由父親那裡聽到齊老師的消息,因為他們幾乎每年都一同出國參加國際筆會的年會。而我若上台北,就會去麗水街探望老師,老師總是請我在附近的西餐廳用餐。然而我和老師的情誼,並不和父親與老師的關係纏在一起,我們幾乎從未談到父親,這讓我感到很自在而無包袱,我想這也是她特別令我感到親切的地方。
1994年我去英國讀博士,總會定期寫信給老師,她也總是不定期地回信。老師的字跡很獨特,一筆一畫,平穩方圓很整齊,有個性有原則,字如其人。我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英國浪漫時期詩人華茲華斯,而老師也最愛浪漫時期的濟慈和雪萊,尤其是前者。在那段期間,老師要我幫她就近蒐集最新的濟慈研究書籍,我便陸續為她購得幾冊。她信中說:「Keats的書對我重要性太大,因為即使寫些小文章,我也是儘量先確知再下筆。」足見老師用功不輟的治學精神。1997年夏天我完成論文,悠閒地等待口試,正無所事事,接到老師寄來幾本台灣剛出版的小說以回報我寄給她的濟慈參考書,其中包括《傷心咖啡店之歌》。此書我很喜歡,因為內容與當時一般小說不同。這些書陪我度過攻讀博士以來最愉快的一個暑假。
暑假結束回到台灣,老師贈我一條純金手鍊慶祝我獲得博士學位,還說特別找一條「比較時髦的」。這份禮物令我感到極為驚喜,因為連父母都沒有特別為我慶祝。那之後,雖然我們見面機會仍然不多,但是見面所談內容都比較深入。印象最深刻的是兩次前往桃園長庚養生村探望老師,其中一次她對我談起此生二大遺憾:未能獲得研究所學位以及與張大飛的情感,或許她認為我那時已經長大成熟,可以了解一二了。記得當時聽到的感覺是相當驚訝,畢竟,如老師在〈一生中的一天〉這篇文章中所說:「為了維持自己教書的風格,不在教室中說課外的話,更不願將個人的喜、怒、哀、樂帶上講台。」對學生而言,老師的感情深藏不露,畢業後我與老師雖有私交,有好多年對老師的內心世界依然所知不多。此外,對我來說,老師就是備受尊重的台大外文系資深教授,學問和研究都受到肯定,所以這尊重與資深顯然是與學位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對老師來說,未能完成學位是追求學問和學術理想的落空,是當時身為女性所受到的束縛和限制。老師告訴我這些事時並未說明細節,然而她提到中斷學位之途時,還提到另一件事,就是婚後生子,如何在廚房一面煮飯一面備課。這件事讓我明白老師身兼家庭主婦、母親和大學教師三重身分所面臨的挑戰,以及學位落空和女性地位的關係。但是老師真正的感受,還是要等到讀了《巨流河》才能完全領會。
而張大飛之事,我聽來更是驚訝,因為這比學位之事更加私己,而且老師平日看來是有些嚴肅的,與我談到學位和學問我還覺得自然,但是突然說起多年來埋在心中的一段年少情感,讓我對老師有了完全另一層面更深的認識。老師說得含蓄,也未提及人名,但是我默默聽著,那遺憾的感覺完全體會在心。而且她選擇在某一次見面時同時告訴我這兩件事,也足證此二事在她生命中的分量。在那之後,我和老師的關係親近不少,雖然真的很少見面,多靠書信往來,但是除了父母,老師也像是我在祖父母之外少有的長輩親人。
另外一次去養生村,老師已動筆撰寫《巨流河》,小書桌上鋪滿了紙張和一張張貼紙。那時老師已經八十出頭了,對於老師驚人的記性,我想認識她的人都印象深刻。這樣一部鉅作是老師畢生的願望,但是她寫來從容不迫,而且她告訴我,她的一些年輕朋友如簡媜常會來詢問她進度為她打氣。老師本身其實就是自律甚嚴之人,而且讀書治學十分嚴謹,即使在退休之後,她依然用功。這樣的精神讓學生時代的我覺得老師很嚴肅,但是與老師親近之後,發覺老師其實極為溫暖,極富感情。在《巨流河》中也處處可見這樣充滿情感的老師。然而,可能由於她生長在一個革命家庭,又身處劇變的苦難時代,與老師談話時,亦經常感到她心中是「常懷千歲憂」,對自己、對社會有很大的期許,而這些期許乃是建立在中國讀書人的基礎和原則上。老師常說做人要這樣這樣或那樣那樣,然而,老師卻又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此所以她為人溫暖。和老師相比,我真的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算是個「讀書人」。她在信中和電話中常期勉我「讀寫」,而我總覺得辜負了她,這篇文章,算是對老師一個不及格的交代吧。
齊老師走後,單德興老師傳來《巨流河》的有聲書,讓我在忙碌中可用聆聽的方式再讀一次,不禁想到,如果此書早點寫出,我就可以告訴她我亦曾在父親首次教我讀英詩後,於香港中文大學的山路上上下下時不斷念誦,也可以陪她接力背誦濟慈的〈夜鶯頌〉和〈秋之頌〉,雖然,即使在八、九十歲的高齡,老師的記性依然是遠遠超過我。重讀《巨流河》,讓我感慨萬千,故將老師的信函捧出再看一遍。
去年3月28日,得知老師過世,想老師數年來不堪體衰折磨,過去數月又已病重,如今肉體終能解脫,深深哀傷之餘亦感安慰,雖然生命中又暗了一盞明燈,失了一根支柱,卻也沒有掉淚。然而,重讀老師書信,重溫她的摯情,憶起過去與老師之間的種種,終於禁不住流下眼淚:「齊老師,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