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種意義下,孤島是長存的實體也是意象。首先,是共同記憶的孤島,而後是地理面向的孤島。前者,是一種時間中的蒼茫,但蒼茫中不失遒勁;後者,是一種空間上凝結的存在,自有孤懸其中遺留下的況味。記憶中的孤島,類似長久被棄置的牢房,遺留著漫漶的漬痕,彷彿囚禁者滯緩的漫漫長夜,在光與影交錯的禁閉中,兀自留下無言的證詞,而累積在胸臆間的千言萬語,化作埋藏地底或暗穴中的書寫,在禁閉的歲月間來回涉渡。
我這樣想著,冷風在穿越空地的瞬間,躍向一幢幢建築間的空地,幾株空地上稀疏的樹木,在冬日午後顯露某種難言的孤單。會予人這樣的感受,不單是空間上帶來的空曠感,更確切地說,是稱作「人權館」的歷史建物,原本就沾染著囚禁、審判、拷問、刑求的遺跡,雖不見任何眼前的蛛絲馬跡,見不著的卻更在人心深處潛埋串串暗影,在午後陽光遮蔽的光線下,隱約穿梭在櫃台接待室後面的窗玻璃。
再次,我等待他的那頭白髮,從清潔人員剛洗亮的那扇門間現身。我瞧見他,這個午時,白髮上戴著一頂紅色的帽子,似乎只是顏色的偶然,或他特有意涵的搭配,我想暫時是不怎麼重要的。當下的見面,是希望在囚禁的現場,以身體回返原位,追溯他半個世紀前的記憶。
▊這是最大的諷刺
時間倒轉。1972,那一年,他與其他政治犯,被送抵軍營裡新建的監獄,就是這裡。時隔五十二年後,我們不算陌生地走向通往牢門前的那座水池。有些許印象的人,都會記得水池裡坐立著一頭獸。這獸其來有自,稱作:獬豸。象徵公平正義,古代法官戴的帽子,就叫這難以稱呼的獸。站在水池旁,他笑了,直稱這是最大的諷刺!
從他從容的笑容,通常可以得出他對於信仰這回事的態度,特別是在思想箝制的戒嚴年代中,踩了紅線要回頭很難。但,自在與自信,讓人很少去想回頭是怎麼一回事,也因此,回頭從來不曾閃過腦際,或許,一分一秒都嫌多餘!他這樣想,我聽他說過很多回,也因此他嘲諷這獸的當下,便見不到絲毫過多的情緒,就像水滴到池裡,波瀾不必蕩漾,延伸出去的水紋卻深切而無盡,這是人在超越思想禁忌後,從禁忌學習的從容嗎?
其實,觀察者恆思索並藉以反思,我這麼心頭彷徨著。轉個身,打算朝冬日的人權展示空間前去,同行的涂大姊,今年恰滿八十歲,身形健朗,是政治受難家屬,身懷客家女性的矜持與朗朗,她也笑著,看那頭彎頸側著頭的獸,恰似夜暗時風聲鶴唳中的搜索者。她無語。眼神透露作為受難者妻子,母親般恆久的愛與抵抗!
圓形的老鐘,顯然和桌上厚重的電話,形成某種年代的記憶。走過1970年代,我在台中一中的訓導室裡,身穿軍裝的教官,也是站在警衛室裡,一手舉著沉沉的電話筒,面帶愁容地和電話中的不知何人,談著校園裡發生的違逆閱讀禁書事件。那電話沉沉地落回主機的迸裂聲響,至今難忘。就這樣,我敏感著那圓形老鐘的指針,意有所指。時針落在右上斜角,分針剛偏離中間不遠,恰是四點零三分的方位。
該不會是壞了吧!當然,不會是壞了。也不會是裝飾性的一座古鐘。我的細聲提問,等於沒問,只是在確認這件事情的非比尋常。最早,在沿著大安溪畔通往海邊的路途中,某一個冬日冷冷的清晨,我從秋收過後,稻田中央一幢古老的木造平房,靠著幾戶小窗的榻榻米床鋪上醒來,望著滿室書架上的日文書籍,餐桌上還留有一瓶昨夜喝過的竹葉青空瓶。一位長者走了進來,是招呼我們幾位來訪青年的郭老:屋子的主人。他從廚房取來一罐熱水瓶,熟悉地沖著一壺茶水,並從陶燒的茶壺裡倒出一杯熱茶,坐在進門另一端的書桌前,沉靜了一段時間。
▊犧牲的,應該被記得
而後,記憶中,郭老說:「通常是凌晨,押房的鐵門咿咿呀呀地打開,換了姓名,將人五花大綁,便拉出去上卡車,運往馬場町刑場……」這樣的場景,在侯孝賢電影《好男好女》裡,看過的人,都留有深刻的印記。後來,在郭老遠行的告別式上,我朗誦著一首詩,心頭迴繞著那個清晨,他望著桌上的熱茶,點起一根菸的側影。那時,晨間的陽光從半開的窗簾間透了進來。一束光飄著書櫃間的煙塵,他翻著手上一冊書籍,沉思著說了一句:「犧牲的,應該被記得……」
發愣而躊躇的雙腳,踩在長廊入口水泥地上,恰有光與影在腳踝之間徘徊,就是在那瞬間,我彷彿聽見郭老的沉吟,在我門庭間迴繞。抬頭時,再次看著那座永遠停佇的時鐘,固定的長短針,從圓形的玻璃面,拉了一道如影般的線條,對準的恰是幾雙腳踝間的鐵鍊環。「死刑犯才會被銬在這裡,我見過一回,應該是冤枉的,腳都軟了還呼喊著……」他,放下套在塑膠袋厚重的幾本書,若有所思地這麼說著,午後的陽光,灑在空庭上的矮木叢間。
我拎起他放下的書,我們朝向長廊方向前去。幾本厚重的書,隨時間的緩緩翻頁,已經在靜止裡脫了書頁。然而,時間浸漫無法讓記憶脫頁,這是我希望他帶這些書籍來的主要緣由。一種他無法告別的記憶,也就是記憶無法向他告別的幾冊書。那審訊期間的一年多,除了放風,沒有任何出牢房的機會,五、六個大男人,挨在一間三坪大小的囚室裡,如何度過?
再次地,我這樣的提問,對於坦然自身青春靈魂選擇的他,似乎並不形成問題。「我,在法庭上都坦承我的思想,不須任何隱瞞。」他這樣無畏地說,因為對於己身的思想與行動,懷有基本的認知與堅持。那麼,哪一本書,讓他日以繼夜愛不釋「讀」呢?他說,是那本厚重的《歐洲近現代史》英文書。我心想,回到囚禁的現場,讓時間退到時間彼岸,這不也是另一種「觀自在」嗎?觀察自身的存在,也觀察自己內心的存在,兩者無法或缺,而且是此岸的自己,思省彼岸的自己。
▊押房裡的青年革命者
是這樣子。我們來到時間彼岸,他被囚禁的14號房。午後的天窗,暗影中浮現幾許遮蔽的亮光。天花板上,白蒼蒼的日光燈,在想像中湧入腦際,當下的14號押房,可見日光燈管,不知如何開關,這在當年的押房應該都是如此:光與暗,沒由得自主;內心的影,卻環繞身體內外。
像似魯迅說的:我只不過是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
14號房,沉重的門,漆成一逕的鮮綠,也難帶出遼闊草原的舒緩。暗黑中一角,他沒說什麼,就說當年專注閱讀那本磚頭書的內心充實。坐臥與站都在方寸間,人得在這樣的空間中學習自處與待人,然而,省下任何不需要的相處,也成為環境所需。那麼狹窄的空間,每天每人得在窄仄間行走一千步,這不成文的要求,來自身心的自在需求,卻很難想像如何做到。我兀自猜測很多步伐是原地踏步,也不免想,如果他專注閱讀歐陸在二戰中某一場空戰時,有人走過他身邊,會不會產生干擾,顯然這問題也不是他的問題。
在牢裡,即便關在一囚房,因為不是同案,彼此對自己的案情都守口如瓶,因為內心的風暴猶存,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是暗中的監視者。然而,讀書卻是僅有的談話題材。他形容的一位少年,從追憶的敘述中,彷彿蹲在衛廁旁的矮柱,從天窗透射下來的餘光,照在他顯得瘦削的顏頰上。少年才十三歲,速讀且記憶力極強,圖書室裡的借書,都快讓他讀盡了。某一個夜晚,少年說了他入獄的經歷,竟然是在初中生間串連搞革命,事跡敗露後被捕。
他對少年記憶格外深,或許是某種心懷不捨吧!因為,多年以後,在他結束綠島刑期,押回軍法處後,詢問了少年的去向。豈料得知,少年早已出獄,卻因過不了情感的關卡,自盡了!少年坎坷的魂,猶似仍蹲在透著薄光的囚房角落。
囚室外,隔著鐵柵欄以外,一方矩形的水泥廣場,午後似乎無聲的腳步,從時間彼岸現形。攝影者的鏡頭,朝著一雙雙緩慢繞場行走的腳,追索而去,其實是他的某種形容,引發了我這樣的想像!這時,我心頭再次思索著馬克思在他膾炙人口、思維深刻的名作:〈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書寫中,為革命者留下的名言,帶著改造世界與翻轉全局的哲思,一席話在深深吸氣中,吐露出詩行般的深邃與綿延,抄寫如後:
在自己無限宏偉的目標面前,再三往後退卻,一直到形成無路可退的情況時為止,那時生活本身會大聲喊道:Hic Rhodus, hic salta!這裡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舞吧!
或許,這是押房裡的青年革命者,沉澱在紅色精裝封面的《歐洲近現代史》時,所遭遇的生命歷練吧!
14號房。我從長廊生鏽的一道鐵柵欄望出去,彷彿望見青年的他,趁放風時,在腦海中映現自己跑過逆風的鐵道,攀上車廂,在車掌來驗票時,翻上車廂,搭上逃票的火車,南北搞革命的學生運動。這麼想時,我猛然回首,竟察覺自己與出獄後的他,相識已有四十年。歲月不停留,如今白髮的他,站在放風的廣場上,似乎依稀健朗而年輕。
他,像似在心底唱著一首靈魂解放之歌。身體隨之彷彿飛翔起來,在高牆間斑駁的鐵蒺藜留下的印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