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意識到,在未及感受青澀為賦滋味的後青春,會因為一名男子的出現,讓沉眠久錮的情感,遽然生變,昏眛支離,騷動不寧的招惹神智一陣恍惚,方寸錯亂,舉止失措,所作所為陷入癡頑無知的難堪之境,著實無能感知愛情或許也不是什麼奇珍異寶。初次見面的男子,身姿有禮,沉靜模樣給人殊異的魅惑好感,說話時總是低頭,寸心生澀,臉頰兩腮微微泛起紅暈的羞怯表情,流露幾許靦腆又內斂的樣貌。眉毛一挑,靈動的眸子好似裝了滿天星斗,穿透我因好奇而迷茫的雙眼,欲近不能,欲遠不捨,使人見了迷離顛倒,心不經意被輕戳了一下,剎那不知所措。彼時彼刻,我的確見到一張丰神俊雅的外貌。
隨時間推移,從初識到相識,與男子的互動浮現微妙關係,那是連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意外,起初僅止電話寒暄,偶爾見面閒聊旅行見聞,每次碰面,都會貪婪的想多看一眼,像亟欲閱讀一篇不易理解的存在主義的文章,輕飄飄的。他總是隱晦而自持,時而低頭淺笑,恍若一陣輕風拂過水面,別有韻味。
相遇是偶然,還是命運安排?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或許從來就不只是偶然,還需要彼此深遠接觸,而我實在無法確認初識的他,是個怎樣的人。
就在當時,繁忙拚事業的混沌年歲,他的出現,是我無法抗拒的存在,出眾的外貌,五官隱含柔和氣息,如晨光下翠綠的青山,他的機智,低沉喉音,說話語氣總帶著奇妙的挑逗意味。還有,高挺鼻梁,一泓澄潭似的深邃眼眸,使人見了目眩神迷,這種難以抵拒的狡黠男色,映入眼簾,心底翻湧的情緒熱流,很難讓人不分心走神,靈敏雙魚自此陷入身不由己的窘境。
他那刻意拿來作為笑傲風月的男色,誠然玄妙奏效,使人見後神魂蕩漾,難以自持,心神瞬息被擰成一串偷情般的羞赧,又深怕那樣隱然之美的影像突然消失,便發急衝動的試圖揭開禁忌情慾。僭妄情愛之慾,那是何等難以言喻的晦暗心理!
明白心念已動,也不介意招引含混不清的戀情上身,甚且夸夸其談的表白:與其後悔沒去愛,不如愛了再後悔。蒙昧之際,就連情緒、思維、行動,都被牽絆,心智猶如掉入沉悶深淵,猝然渾渾噩噩。
他是朋友嗎?不只是朋友,更是暗藏說不清講不明,留有曖昧情意的戀人。當時就喜歡這種感覺,哪怕是自作多情,欲想貪歡多一點,也甘冒風險承擔一場恐遭世俗訕笑的驚險遊戲。
這是在尋索一段遺失的過往,打算從被自己美化的錯覺,找回年少輕狂時,和他相約到伊豆旅行,不意沉溺在非純淨愛戀的情網。當情網破裂,驚覺那些從未對人提起的心事,實在不該輕易脫口,甚而大言不慚的說,第一次見到他,即在迷暗中把他的面容藏在心裡,並填進他的名字。
與男子的私密隱情與時浮沉,從進入伊東、修善寺溫泉、湯ヶ島、天城山和河津,我所表露的熱情,除了真心喜愛以《伊豆的舞孃》為主場的文學地景風貌,更喜歡與電影主角三浦友和同樣擁有清俊面貌的金牛男子。
法子的輕嘖囈語!
那一季盛夏消逝很快,很遙遠了,想起伊東松川河岸的花火祭,夜色深沉,河畔蛙鳴此起彼落,彷彿低音提琴婉轉奏響,暗夜河水潺潺流淌,為夏日祭典增添不少輕快節奏。花火閃爍下,穿著清涼浴衣,手執紙扇,一路沙沙作響的腳步聲,竟是一場深不可測的凝視,他就近身旁,彼此漠然無言,不解他為何要小心翼翼的保持距離,使我內心著慌,生疏又笨拙的讓情緒紊亂得像河面被晚風吹起的漣漪,漂流成晚蟬低吟。
彼時,月色覆蓋大地,空氣瀰漫濃濃硝煙味,不明白從民宿悠閒漫步走來,是到松川看花火,還是隨他來預演分手戲碼?身處河岸共賞美好煙火秀的戀情,才剛動心起念,起步新釀,便如絢麗花火,短暫一剎,瞬即煙霧四散,不見蹤影。原來,他有著我絕對無法踏入的孤僻世界。
松川河岸燦爛的花火祭之後,我的心也跟著被夏日帶走,宛若溺水的魚,很難分辨那是什麼樣的感受,謬誤的以為那就是戀愛的樣子,以為他就是最初的戀人。
伊豆半島共伴同行,沿途交談或民宿同居,極盡所能探索何謂禁斷之戀。是單戀?暗戀?不明確的疑問,根本無須提出,偏失的感情如何講清楚?他不想被愛,只愛自我愜意。
悶不吭聲的兩個人,曾經相互闖入彼此的祕密心田,心裡各自據有特別位置,然,如果無法繼續下去,無法守護被壓抑的冷冽情誼,無能找回身為戀人深切的愛慕,憂慮何用,無如相忘!
如此糾纏牽連,難以分解的戀情,不過是他口中牽強的單戀,唐突說出來的私情已成無法掩飾的事實,心事慘遭曲解,我必須學著把這份情傷藏好,沉埋心底,像一封無法投寄的情書。
如果愛戀是一座孤島,我早在懵然無知下登陸,並眩暈的沉溺其中,以他為思戀詮釋自以為的真情實意,可他卻從未有心跨越任何一步。果然,在別離伊豆之後,傳訊寫道:「從沒喜歡你,也不曾愛你。」我感知遲鈍,無心回應,無力反駁。這要傳達怎樣的信息?心裡泛起一陣酸楚,愚昧不知天高地厚的相思,人生初識情愛滋味的依戀,硬生生落得抱憾無盡的下場。
這個奇特男子,與他之間的情感牽纏,何異糾結!我好似被一粒石子射穿過的玫瑰,激起花瓣四濺迸散,無非是錯愛的因果輪迴?
傷悲何曾過去,歲月既往,毫無閒情逸致可言,倏忽想起井上陽水作詞、作曲的日本歌謠〈少年時代〉:
夏天已經過了,風輕輕吹著薊花。
我徬徨,不知道到底在思念誰。
天空還殘留著些許藍色,但我的心已被夏天帶走。
夜裡我從夢中醒來,這真是個漫長的冬啊!
關上窗戶之後,我大聲呼喊著希望他回來。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傍晚的夏日祭典,跟著我胸口的悸動一起跳躍著。
八月,有如煙火一般的美夢,隨著我的心也被夏天帶走了。
某年夏日,再度去了趟伊東,沒去探望松川,未進橘子海灘,住過的民宿早已歇業不見。回望參雜諸多糾纏利益關係的情誼,滅絕塵封後,即便任情縱意提筆,坦然面對原本不必說出的私事,格外留意的闡述發生在某年夏日伊豆之旅,被自己美化卻又感嘆羞赧與失落,蠢透了的情事。自覺沒有過人的天資文采,可以下筆寫出如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那樣純粹不俗的愛情小說,一年後的2002,勤耕完成《伊豆夏日某天》沉厚的散文書,除了描繪伊豆景致、旅情,並作為釐清後青春內心空虛又凌亂的懺情錄。
情意被斷然拋棄的人,面臨感情危機,二人關係變得疏離,就像兩顆行星明明彼此正在接近,可終究無法在同一軌道相交連結,曾經熟識的金牛男子,我總能臆想他在國小校園某間教室授課,在街頭巷尾的小吃店用餐,在昏黃的三溫暖尋夢,在書店角落漫不經心的翻書不買。一旦想起,腦海瞬時浮現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的寡淡表情,眼神透出少見隱晦不清的黯然波光。
愛與激情這東西十分詭譎,越壓抑越是洶湧,越容易被無情吞噬,偶爾在夜深沉寂時刻,仍會想起彼此曾有過的粗俗允諾,以及在中野民宿一場斷絕儀式的情慾流洩,可我清楚,那些荒誕而虛妄的戀情已無力挽回,失了愛與靈魂的期待或不捨,都難以改變既存的現實。
前塵舊事被甩脫,難再修復,唯一認命,便是再也沒有任何值得釋懷的必要。執筆寫作與伊豆相關的文字,意識到愛無怨恨心,自此以後,猶能隱約透視人心,斷絕依賴他人感情喜好而存活的顧念。
落筆披露與男子在伊豆半島的放浪紀行,以致沿途裝腔作勢的荒唐情愛,衍生一場突發迥異而訛誤的無稽之戀,最終,使這段愛得太過卑微的感情以慘澹方式收了尾。
風起天城山脈,情滅天城山隧道,寫作伊豆夏日之旅是感性中最苦澀的時刻,可以什麼都不想的放開執念,用文字一絲不苟攪動對伊豆景色的讚嘆,或許這種真情實意尚可抹平心底留存的傷痕,不致瑟縮塵凡舊愛,鬱結於心。天緣注定,只要越過泥淖,再無其他。其間的沮喪、消沉或悔悟,終將從書寫中獲得救贖。
戀愛是膽敢者的遊戲,怯懦者只能晾在一旁。當年心中有個無法釋懷的人,如今何在?還好嗎?時隔多年,歲月早被世事染了風霜,與金牛男子萍水相交,承情聚散,自取後累,人生太容易遇到得而復失的情事,虛妄塵境,無須哀哀欲絕的回望。美好的光景易於消逝,錯置的情愛終將被回收或包裹。甕已碎,顧何益?真實的劇本並未標記錯身而過的情節,兩人決絕轉身不回頭,如瀉水置地,各自東西南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