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愛宮□駿,每當被問起最喜歡哪一部動畫,有時候我會回答《神隱少女》,有時候是《螢火蟲之墓》,「咦?妳不喜歡《龍貓》嗎?我最喜歡《龍貓》了。」我不喜歡《龍貓》嗎?我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捆縛著,遲遲無法回答。穿著白襯衫與毛背心的爸爸,帶著小月和小梅兩姊妹,搬到了鄉間的老房子裡,四處都是農田、森林、水池和巨大的樹木。帶著點好奇與陌生,他們一家三口展開了新生活。藍天白雲之下,小女孩看似無憂的奔跑雀躍,其實有著深刻的憂慮,媽媽生病住進了醫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或者,不知道會不會好。
那個戴著眼鏡有點帥氣的爸爸,也曾經在教室外面等候著我,不知道他和老師說什麼,搖了搖頭。我的心跳了一下,肯定是我在課本上亂畫畫的事,雖然被老師警告了,卻屢勸不改,真的惹老師生氣了。我這個五歲半入小學的早讀生,常常有著走神、跟不上的狀況。那一年我已經七歲了,還是常常無法專心,老師轉身走進教室,看見爸爸從窗外投射進來關切的眼神,我低下頭去。老師逕直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背,對我說:「收拾書包,爸爸來接妳回家了。」
「可是,還沒有放學。」我好似抗拒著什麼,又像是逃避著什麼。
「沒關係,先跟爸爸回家去吧。」老師一邊說著,一邊動手幫我收拾課本和文具。我聽到周遭發出議論紛紛的聲音,那聲音迅速被操場上的蟬鳴所壓制,夏天真的來了。
走出教室,爸爸立刻牽住我的手,他那厚實溫暖的手掌,潮濕並且冰涼。他示意我坐在腳踏車前桿的娃娃椅上,但自從有了弟弟,我就移到車後的架子上了。我指指後車架,爸爸像想起什麼似的說:「忘記妳已經長大了。」自從小三歲的弟弟來報到,我就「長大了」。載著我往回家的路上疾駛,兩旁是灌溉的溝渠、綠油油的稻田、鮮豔綻放的美人蕉、差點撞上的一雙鳳蝶,而我的前方只能看見爸爸的白襯衫與背心,冒著熱氣的背影,奮力踩踏板發出的喘息,我環抱著爸爸,將側臉貼著他,感受到劇烈的心跳。
「我今天早上去上學的時候,媽媽已經退燒了。」我在風中對爸爸說。
爸爸沒有回答。
媽媽為了照顧我們而離職,成為家庭主婦。沒過多久,我們就搬到了新房子。新房子是爸爸的公家單位興建的宿舍,幸運的抽籤抽到後,爸媽每天都很開心,迫不及待的帶著我們去一片農地裡,看著還未動工的、收割後乾旱的褐色土地,爸爸對我們說:「以後,我們就有自己的家了。」
「真是太好了。」媽媽感動的說。
「太好了,太好了。」我開心的繞著爸媽跑來跑去。
一歲半的弟弟也笑呵呵的拍著手。
「來喔,拍張照。」
多年後整理照片,我看見一張黑白照,正是那一天,媽媽蹲在地上,環抱著幼小的弟弟,看著鏡頭咧嘴笑。爸爸不在其中,因為他是掌鏡的人,奇怪的是我也不在其中。
「妳太興奮,可能跑去別的地方玩了吧。」媽媽是這樣答覆我的。 □ □ □ □ □
搬進有著庭院的小洋房,終於不必再和其他房客擠在日式租屋中,共用廁所與廚房,也不用擔心天花板上每夜囓咬廝打尖叫的老鼠,什麼時候會從坍掉的縫隙失足墜落,正好掉進餐桌的酸辣湯。雖然樓上樓下只有二十六坪,但對於四口之家來說,已經足夠。我們有自己的廚房、洗手間,最棒的是還有一個磨石子浴缸。不管冬天或夏天,爸媽都在廚房煮沸一大鍋水,抬到二樓,注入池中,讓我們有暖乎乎的熱水泡澡。小月和小梅與爸爸一起泡澡時脆亮的笑聲,也曾響在我家的浴缸裡。寒冷的冬夜,溫暖的水蒸氣將鏡子蒙上一層白霧,我在霧裡畫一顆心,弟弟在霧裡畫一朵花,媽媽用大浴巾一抹,驅散了霧氣,把我和弟弟裹起來。明亮的鏡子裡映照出好快樂的兩張孩子臉。
小時候愛閱讀,認識的字比同齡的孩子多,寫作文很愛賣弄國字,儘量不用注音符號。老師出過一個作文題目:「我的家庭」,我在描述了晚餐、庭院裡的石榴、冬夜的泡澡之後,得出這樣的結論,「我覺得我的家庭真的好辛福啊。」老師替我訂正錯字,忍住笑意對我說:「是幸福,不是辛福。怎麼妳連石榴都會寫,竟然不會寫幸福呢?」
其實,真的是辛福。在幸福來臨之後,辛苦也跟著來了。
在家裡等著我放學,帶著我和弟弟去散步,陪著我們遊戲,做好看的衣服給我們穿,甚至左右鄰居玩伴也都穿著媽媽做的衣服,彷彿可以一直延續的幸福,卻在一場發燒中變調。媽媽發燒了,媽媽沒有力氣起床陪我們玩,有時吃了藥又好轉了。看過幾次醫生,有的說她感冒,有的說她可能感染,有的說她應該就是中暑。每當媽媽可以下床梳洗,她就會對我說:「媽媽已經好了,沒事囉。」
爸爸停下腳踏車,幫我拎著書包,我很快的穿過庭院跑進家裡,小客廳擠滿鄰居媽媽,有人拿著一支溫度計嚷嚷:「三十九度啊,明明吃了退燒藥還是不退燒。」我在沙發上看見媽媽,她躺在那裡,好像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好了好了,女兒回來了。」大人推推搡搡把我擠到媽媽身邊。
媽媽微微睜眼,好像看見了我,又好像沒有看見。救護車的警笛聲愈來愈近,不知去了哪裡的爸爸提著一個衣箱出現,簡單對我說,媽媽要去住院,今晚我和弟弟就住在劉媽媽家,他明天會回來看我們。
「媽!」我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突然感到恐慌,大聲的叫:「媽!媽!」我不要住劉媽媽家,媽媽不要住院,爸爸不要離開,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劉媽媽抱住我,使勁按進她的身體,我無法看見爸爸和媽媽離開家,只聽見警笛聲愈走愈遠。
當警笛聲消失了,我才想到,還有弟弟,他一定很害怕。我大聲叫弟弟,家裡沒有回應,於是我衝出家門去尋找。小梅聽說媽媽不能出院回家,生氣的跑走,而後迷路失蹤了。小月心急如焚到處找妹妹,突然聽說池塘裡撈起一隻小女孩的涼鞋,她發瘋一樣的衝過去。
我跑到村子的廣場上,看到弟弟和同伴蹲在地上玩小車,呼嘯著非常投入,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他只有四歲。
小月看著那隻濕淋淋的涼鞋,跪坐在地,她說:「這不是小梅的鞋子。」
我的呼吸很吃力,走過去把弟弟拉起來,小聲的說:「我們回家吧。」
媽媽留院觀察治療,爸爸得請假照顧弟弟,只有我的生活沒有改變,還是每天上學,努力寫國字。一個星期後,舅舅從台中上台北,把弟弟帶回家照顧。媽媽是跟著舅舅、舅媽逃到台灣來的,這種無助的時候,媽媽只能求助於兄嫂。
送弟弟去台中那天,搭公車到火車站,我和爸爸買了月台票,我們一起上了火車,把舅舅和弟弟安頓好,爸爸在開車前火速帶我下車。我們在月台上跟窗邊的弟弟說再見,弟弟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天真的揮手,火車緩速起動,他突然意識到什麼,大聲呼喊:「爸爸!姊姊!」他從舅舅身邊掙脫開來,跑到車門邊,想要跳車,舅舅和其他乘客合力抱住他。火車消失在軌道上,弟弟的哭號還在耳中,爸爸舉步維艱的說:「回家吧。」媽媽不在,弟弟也不在,那還是家嗎?
默不作聲跟著爸爸搭公車,為了緩和氣氛,我興高采烈說起學校裡的事,班上男生鬧的笑話,爸爸突然打斷我:「把弟弟送走了,爸爸心如刀割,我不想聽這些,不要再說了。」我啞然低頭,縮進座椅裡。我知道爸爸很痛苦,小小的我只是想給爸爸一個大大的安慰,但我還不夠大,不知道該怎麼做。
那時的我沒有遇到龍貓公車,卻感受到了絕對的孤獨。一個月之後,媽媽康復回家,等我放了暑假,我們一起去台中接弟弟。舅舅家的四個表哥、表姊,整天哄著弟弟玩,把他扛在肩上,十分寵愛,他很快適應,不吵著回家了。我們抵達台中已是晚上十一點多,把睡夢中的弟弟叫起來,他在睡眼惺忪中擁抱了爸爸、媽媽,看見我的時候,遲疑片刻,而後說:「姊姊,妳怎麼那麼小?妳好小喔。」大家哄堂大笑,表哥、表姊比我們大許多,身材高壯,弟弟看慣了大哥哥、大姊姊,我在他眼中變小了。
然而,他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我,我確實只是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