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有時代性，也有地域性

黃春美

郅忻：你稱我為學姊，教我想起王盛弘年小我九歲，先入阿盛老師門下，我稱他為學長，我虛長李志薔和蔡銀娟幾歲，也是稱呼他們學長姊。還有，有一年陳□青的《Mr.Adult大人先生》簽書會，書頁上這樣簽署：「Dear春美師妹：美如文章」（是他自己慈悲來著，我發誓對他沒有任何脅迫）。你2009年入私淑班，而我，雖記不得哪一年，但仔細推估，確是2009之後了。個人在私淑班往往「論輩不論歲」，照理說，我該稱呼你為學姊，但你實在太客氣了，我只好直呼你名字。倒是「春美」、「郅忻」二人名字並列，真像是注入顯影劑，立刻對比出不同年代的時間感。

名字是有時代性的，長輩取名字通常基於某種意念，比如鄰村一名與我同齡女生名叫「招治」，閩南語與「招弟」同音，母親期待她能招來弟弟，故名。我上一輩教育不普及的年代，罔腰、罔市隱隱有股生了女兒的無奈與怨嘆，只好勉為其難養大。我四叔職業墓碑雕刻，有段時間我家裡裡外外到處豎著墓碑，我看過有年長者名喚雞屎、乞丐及番鴨，據說，取賤名為騙過鬼怪，躲過關煞，平安長大，他們果真都是耄耋壽終。

吾輩名字，寶珠、麗娥、秀蘭、淑美等等，還好啦。我出生後，祖父幫我取名那日剛好立春，他看米缸見底，又要向鄰人借米了，於是把對那口缸子的期望，寄託在我身上，「春」，諧音「賰」，剩餘之意，所以取名「春米」。祖父不識字，去戶政事務所報戶口時，好哩佳哉，戶政人員登記為「黃春美」，多麼美麗的錯誤啊。

有人問我是不是黃春明的妹妹，不是不是，倒是與黃老師生日同一天，血型也一樣，同是宜蘭人，黃老師疼愛晚輩，稱呼我妹妹，我大大沾了黃老師的光。歌手蔡依林的媽媽也叫黃春美，能養出被媒體稱為「亞洲流行天后」的女兒，我也是沾光了。已出二張專輯的台語女歌手程婧美後來改回本名黃春美，2000年郭春美成立的「春美歌劇團」……「春美」這名字看似不錯，說到底很菜市仔名還很俗（阿盛師有時會說「很超商名」，但我還是習慣原來的說法）。

我高中時期著迷瓊瑤小說，小說裡男女主角的名字深深吸引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簾幽夢》的姊妹汪綠萍、汪紫菱，《煙雨濛濛》的依萍、心萍、夢萍、如萍，《庭院深深》的方絲縈、章含煙，這些名字我都抄在筆記本。其中，「章含煙」尤其空靈仙氣，我最是喜愛，於是我悄悄背祖，給自己改姓章，至於名字，配對了好幾個，大概不離女主角的名字。

少女時期改名改姓滿足了浪漫的瓊瑤夢。我一親戚名喚蕭秀琴，因財務周轉不靈，算命建言改名為「曼伶」，諧音money，她很滿意。不意，二年下來經濟絲毫沒有改善，還落得幾乎要「跑路」。她表示，本來就缺錢，改名蕭曼伶後，天天在痟money，於是又改回本名。

名字有時代性，也有地域性，我讀高職的二個暑假都在紡織廠打工，畢業後在電子公司當作業員，發現工廠裡女生名字有個「妹」字，都是客家人，到你們這一代，我就沒再聽說了。

我的兩個孫女，姊姊叫之楨，妹妹叫以寧，取自《詩經．大雅》篇「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都是阿盛師賜名。郅忻，你的名字有很好的意涵，喊起來也響亮，我很喜歡，好奇是誰幫你取的？

張郅忻

春美：名字的故事被春美寫得好有趣！我的名字「據說」是爸爸媽媽取的。我的父母在我兩歲的時候離異，我跟爸爸，是阿公阿婆帶大的。以前爸爸說我的名字是他取的。長大一點，有機會問媽媽，媽媽回：「才不是，是我幫你取的。我翻《康熙字典》找出來的。」所以，我猜，當時還相愛的他們是一起幫我取了這個名字。但媽媽用功的程度肯定多一些。因為，爸爸只有告訴我，他的名字「麟謙」實在太難寫了，每次考試，同學都寫到第三題了，他還在寫名字，想幫我取一個不會太難寫又特別的名字。而媽媽則是更進一步解釋這個名字的含義。

媽媽說，「郅」長得很像到哪裡的「到」，「忻」是歡「欣」的古字，連在一起就是「到哪裡都很快樂」。長久以來，沒有辦法跟媽媽一起生活的我，埋怨過媽媽為什麼離開我去台北，在那一刻感覺到被愛。那是我認識自己名字的開始。

小時候，練習寫自己的名字，筆畫不難寫。當時認得的字不多，也不覺得這名字特別。上小學後，老師點名，有時讀不出來，曾有位老師因此不太高興：「你的爸爸媽媽取這名字是想考老師嗎？」再大一點，因為校內比賽上台領獎，負責頒獎的主任曾說：「我還以為你是男孩子。這個名字像男生的名字。」事實上，在我家裡，倘若是男生，會被冠上族譜的輩分。「謙讓能敦萬世昌」，爸爸是「謙」字輩，我這一輩是「讓」。但我沒有辦法用這個字。堂弟們的名字都有這個字。

爸爸再婚兩次，我有三個妹妹。名字都跟我差不多：郅愉、郅忱、郅伶。唯有老么名字的最後一個字不是豎心旁，郅伶出生的那一年林志玲爆紅，想取諧音，卻找不到豎心旁的字，最後選了人字部的伶。由於名字相像，妹妹在學校都會被老師認出：「你姊姊是張郅忻對吧，她功課這麼好，你的成績怎麼會這樣？」大妹回來生氣的說：「姊姊是姊姊，我是我。」

後來，出社會上班，在電話上向別人介紹我的名字，總是要花很多時間。心底想以後我的小孩要取好解釋的名字，也確實這樣取了，哥哥「平安」、弟弟「書安」。

客家女性有「妹」一字，應該是我的阿婆（客語海陸腔稱「祖母」）輩。我的阿婆名叫「秀梅」，姨婆叫「秀春」。我很喜歡她們的名字，梅花開完後就是春天了，她們的名字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我也想再說一下媽媽的名字，媽媽的名字是外公請算命仙取的，名叫「甘乃月」。我好喜歡媽媽的名字，簡單的筆畫，特別的用字。小時候，我總覺得媽媽是月亮，我是星星。給媽媽的卡片裡，常畫上月亮和星星。

早上打開春美的訊息，見到晚安就先回了晚安，明明是大白天啊。從小到大我總是迷迷糊糊的，真是不好意思。謝謝春美安慰我，說自己也是迷糊的。

知道春美是小學老師，這曾是我最想做的工作之一。現在一邊工作一邊寫作，經常覺得時間好少好少，不知道春美是如何在工作中持續創作？而教師這份工作對春美在創作上有沒有什麼影響？

▋創作的「摩天輪時光」

黃春美

郅忻：「甘乃月」這名字素雅中有詩意，你不說，我會以為是筆名。我媽媽的名字也有個「月」字，她說她出生時，我外祖父抱著她，一抬頭，與屋外明月對望，隨即取名「月妙」。「乃月」、「月妙」都是很美的名字。

今日收到你的訊息，你說你從小到大迷糊，大白天看到我前一晚的「晚安」二字，也回以「晚安」，這還好啦，可能是工作太忙，反射性回應。如果你認識我深一些，會發現我的迷糊是你的好幾倍，這十幾年來，我常忘記自己年齡、嚴重臉盲、沒有方向感。

就說忘齡吧。有時我閒來自問今年幾歲，按計算機2025-1961，答案出來了。但，你也許不相信，再過幾個月，我可能要想一下今年是20??年。民國114-50不必動用計算機，就比較好算嗎？君不見電腦右下角時間顯示西元年，手機行事曆也是，牆上月曆也是，眼睛餘光一瞥即可得，多方便。

如果有人問起年紀，我懶得算，直接說50年次或1961，有興趣自己算。

某日聽聞失智症篩檢量表有一項目是「忘記正確的月分和年分」，這使我一度擔憂，但我向來如此啊，我也常搞不清今天是星期幾，要是失智，我早已忘了我是誰。總歸就是迷糊。

你說國小老師曾是你想做的工作之一，我則是在小學四年級就立志當老師，只因級任老師對待學生不公平，作業寫錯，家裡有錢、成績好的同學不用處罰，其他賞一巴掌，我也被賞過，那時就想，長大以後也要當老師，修理老師的孫子。

升上國中後，深知家境窮困，讀師專是最好的出路，可惜落榜。為了畢業後快快分擔家計，選擇讀商校。不意，我對所有商業科目都不喜歡，會計尤其討厭，高職日子灰暗無光，上課不是打瞌睡就是看同學租來的瓊瑤或三毛的小說。三年所學沒幾年就忘光光，終生難忘的是，畢業考那天天空好藍好藍，考完最後一科時，我興奮得幾乎要掀掉課桌椅，走出教室後，仰天，內心高喊：我終於要畢業了！

然後，去羅東一水電行當會計掃地買菜做飯做菜給師傅吃，到土城電子公司當作業員，又回到羅東一汽車公司當會計。不多久，步入婚姻。婚後第二年，因緣際會參加代課教師甄試，國文本就得心應手，其他教育專業科目讀來有趣多了，就這樣，我年年考，年年上，七年後師院開放甄試，我又吊車尾考上，五個寒暑假順利修完學分，通過甄試，成為正式教師。

我資質平庸，沒考上師專乃預料中事，但後來卻一路順遂成為正式教師，我喜歡孩子，熱愛且珍惜這工作，當年取得正式教師資格時，隱隱害怕起若命中無此福分，老天爺可能會收回，也因此，那幾年老胡思亂想意外發生，或者大病不治，提早走完人生。如今我已退休（容我算一下：114-105=9）九年了。時間快得嚇人哪。

我在退休前約十年，參加羅葉老師在羅東社大開的「閱讀與寫作」課，為了交作業，於是開始寫作，寫著寫著，寫出興趣，得閒就寫，以身邊人身邊事散文為主，但家庭主婦時間有限，深夜燈下敲鍵盤，凌晨一點後才上床是常事。現在仍是寫，但健康為要，不敢熬夜了。

你說現在一邊工作一邊寫作，經常覺得時間好少好少，我隨即想到《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及「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乃至去年出版的《秀梅》，我非常佩服你除了蒐集口述歷史之外，因寫《山鏡》實地走訪山林部落，寫祖父從台灣到越南的紡織業《織》，遠至越南胡志明市考察。二個孩子的上班族媽媽，你如何辦到的？

張郅忻

春美：我從小就是糊塗的人，周六帶著兩個孩子出門，要聯絡事情卻發現忘了帶手機。隔天早上，同樣的情況又發生一次。四歲的小兒子說：「媽媽，你不是昨天才忘記帶？」好友說過：「你以後一定會生一個精明的孩子，因為孩子會和父母相反。」比起來，大兒子確實比我細心多了。他習慣帶著大背包出門，我每次需要什麼，舉凡衛生紙、大人口罩和磁扣，他都能從百寶袋找出來。連雨傘都會帶上兩把，一把大的一把小的。

回想構思第一本小說《織》時，我剛剛生下這個細心的小孩。當時還住高雄，向公司請了育嬰假。利用那段時間，一邊顧孩子一邊寫作。每天早上，孩子的阿嬤會特地到家裡幫我顧孩子，我騎車到不遠的早餐店寫東西。早餐店是半開放的空間，我喜歡坐在內側第一張桌。隔著店主種植的盆栽，可以望見對面的馬路，桌面不大，放杯奶茶和電腦剛剛好。我從早上一路寫到中午，雖然很喜歡寫作和閱讀，但我也同樣很想念孩子。中午回家後，推娃娃車帶孩子去鄰近市場逛逛，順便採買午餐。下午帶著孩子在附近大街小巷散步。回想起來，當時經濟不算寬裕，但生活穩定而悠閒，所有的文字都是在那樣的生活裡一點一滴累積而成。

後來，回到工作崗位兩年，又決定辭職專職寫作。期間遇上疫情，並有了第二個孩子。在租來的房間裡，陪伴大兒子進行線上課程，左手抱小兒子，右手打字。那段和孩子相依相偎的創作時光，就是我的「摩天輪時光」。

小兒子滿三歲上幼兒園，為了減輕家庭的負擔，我再次上班。寫作時間變少，工作包裡總是放著電腦和書，有一點空閒就看書，再多一點時間就寫作。即使，每天只有一點點也覺得安心、開心。

黃春美

宜蘭人。花蓮師院初教系畢。文學創作曾獲文建會兒歌徵選、懷恩文學獎、基隆海洋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蘭陽文學獎、磺溪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星雲文學獎等。著有《來宜蘭旅行》（三人合著）、《宜蘭味》（三人合著）、《一張美麗的拼圖》、《心豆》、《雲兒翻觔斗》、《藏在時光裡的顏色》、《時光那端遇見你》、《踢銅罐仔的人》、《摩天輪時光》。作品散見各大報副刊，收錄於九歌年度散文選、清華大學中文教學寫作資料庫、中華民國筆會、《明道文藝》等。

張郅忻

生於新竹，現居桃園。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希望透過書寫，尋找生命中往返流動的軌跡。曾於《蘋果日報》撰寫專欄「長大以後」、《人間福報．副刊》專欄「安咕安咕」、「憶曲心聲」。

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孩子的我》及《憶曲心聲》，長篇小說《織》、《海市》及《山鏡》，兒少小說《館中鼠》。《孩子的我》入選《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中二十本散文集之一。曾獲金鼎獎、台灣文學獎金典獎等。

星期五的月光曲預告

黃春美、張郅忻

主持人：阿盛

6月27日晚上7:30-9:00，在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對談

免費入場，歡迎與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