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狗走丟了,素拉最先做的事是,在Instagram貼出尋狗啟事。新貼文貼出不到兩個小時,她就收到了三萬個點讚和一萬八千次的分享。我望著擺在六人餐桌上的豬腳骨頭,盤子裡剩下的就只是又大又粗的骨頭。我在思考的是,用筷子剔下大骨頭上少許的肉,和拿起整塊骨頭啃,哪一種行為看起來比較不奇怪呢?跟與我毫不相干的人一起喝酒時,我又能做什麼呢?我用筷子剔下骨頭上的一小塊肉,放進嘴裡,冷掉的豬肉又腥又乾澀。素拉坐在我身旁,拿起燒酒杯,把半杯燒酒倒進嘴裡。我輕輕把手放在素拉的大腿上,意思是讓她慢點喝。坐在對面的三個人愣愣地看著我。他們都是看到素拉Instagram上的尋狗啟事為了幫忙找狗而趕來的人。幾個人都自稱愛狗專家,經過一番討論後得出結論:先在平時經常遛狗的漢江市民公園──也就是盤浦區一帶,展開搜尋行動。他們沿著漢江邊呼喊狗的名字,到了中午才意識到這種方法根本找不到狗。剛好附近有一家以口感香嫩聞名的煙燻豬腳店,於是這幾個人決定邊吃午飯邊討論找狗的方法。他們走進這間在Instagram上看到過一千八百六十次的豬腳店,點了一份中號的豬腳,然後素拉在豬腳所剩無幾的時候,呼叫了正在公司上班的我。
無所事事的素拉近期最熱中的事就是Instagram。素拉在個人簡介中介紹自己是模特兒、電影導演、散文家、小說家和旅行作家。的確是這樣。素拉是幾間小規模網店的模特兒,這也是她唯一的經濟收入來源。此外,她也去過東南亞和歐洲等國家,搭配風景照寫過一些抽象、感傷的文字,拍過幾部根本沒人看的電影短片。Instagram中的素拉比現實中更憂鬱,眼睛更大,臉也更小。我和素拉一起去過的地方、吃過的食物,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現在她的Instagram上。當然,我也成了被編輯的對象,不小心拍到的手腕和肩膀都被無情地抹掉了。僅憑這一點就夠讓人心情不悅了,但真正讓我忍無可忍的,其實是那些斷了腿或頭上長蛆的流浪狗照片。我知道,她貼出這些照片是為了揭露人類的殘暴,宣傳動物的權利和保護動物。但每次看到這些照片,我都覺得自己的情緒受到影響。為了持續愛著素拉,我果斷封鎖了她的帳號。在Instagram裡,我和素拉永遠也不會相遇。
「我認識素拉三年了,竟然如今才知道她有男朋友。」
自稱刺青師的男人一邊倒酒一邊說道。我沒說什麼,但伸手摟住了素拉的肩膀。素拉擠出尷尬的笑容,輪流看了一眼我和那個男人。男人紅著臉,看著無辜的啤酒杯。不知道是職業病的關係還是天生如此,男人的背彎得像弓一樣。透過他的領口,我看到了一個金髮少女,少女的下巴處寫著「Love & Peace」。男人的脖子也紅了,還瞥了一眼素拉。他和素拉是什麼關係?雖然他們說今天是第一次碰面,但誰信啊?說不定他們在某一天喝得酩酊大醉曾假藉醉意發生過關係。又或者只是顧客和老闆的關係,素拉在詢問刺青報價後出爾反爾,說什麼不相信永久,突然覺得把永遠洗不掉的圖案刺在身上很矛盾。如果是素拉,肯定會做出這種事。我眼前浮現出了兩幅畫面:刺青師胸口的少女眼睛碰觸到了素拉棕色的乳頭,和他那根如同自己細長臉型的老二。我看著素拉泛紅的側臉,想像著那根細長的東西觸到喉結時,一定會像針扎似的痛。素拉可能是覺得我的表情不對勁,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素拉尷尬地笑著,這與平時的她有些不同。
「你一定很擔心芭黎絲吧。」
自稱櫻桃的女人對我說。待我回過神來,意識到她說的芭黎絲就是我養的那隻狗時,才「嗯」了一聲。鼻梁也紅紅的素拉抽出一張紙巾,噗噗地擤了幾下鼻涕。櫻桃遞出一張名片說:「我和素拉在同一個團體活動。」
韓國動物救助協會Activist櫻桃。
我裝模作樣地接過名片,攥皺後放進口袋。比起芭黎絲,櫻桃這個名字還更像狗的名字。素拉大聲說道:「櫻桃姊是不是很童顏?她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這個女人的下巴很短,眼睛很大,的確具備了童顏的條件,但整張臉散發著一種攻擊性,所以看起來並不年輕,而且她身上穿著二十世紀初流行過的花紋洋裝。我記得在哪篇文章中看到,隨著年紀漸長,人類會追求自己最美的瞬間。這個女人越看越有一種莫名的惆悵感。
「可以問一下,你從事什麼職業嗎?」
櫻桃用一種近似逼問的語氣問道。刨根究柢追問一些沒用的問題直到問到對方尷尬為止,似乎就是這種人的特徵。我回答是上班族,櫻桃緩緩地點了點頭說:
「好意外喔。真沒想到素拉會和上班族交往。」
她好像很了解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為了分散焦點,問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大家都不用上班嗎?怎麼都在上班時間趕過來了?」
素拉尷尬地笑著說:「他們都是自由工作者。」根據Instagram上的介紹,他們分別是刺青師、插畫師和社運人士。素拉摸著嘴唇說:「大家都是藝術家。」刺青師誇張地擺著手說:「素拉才是真正的藝術家。她拍的電影都讓我看到哭了。」眉間很寬的插畫師問我:
「你應該最清楚,跟這麼有創意的女生交往是什麼感覺?」
我從沒看過素拉拍的電影。
交往滿兩年的那一天,我和素拉就跟平時一樣,面對面坐在星巴克的大桌子前。因為那張桌子下面有插頭,所以素拉很喜歡坐在那裡。我們與往常一樣,聊著半個小時後就會忘得一乾二淨的話題。突然間,素拉把筆電螢幕轉向我,說要給我看一看她拍的電影。我看著筆電亮度過暗的畫面,素拉一反常態,一臉害羞地盯著只剩下咖啡渣的杯子說:
「我打算報名釜山電影節。」
「這個嘛。我沒看過素拉的作品。就算看了,我又能看懂什麼呢?像我這種普通人跟藝術根本沾不上邊。」
我笑著回答。素拉垂下頭,用雙手緊緊地抓著裙角。刺青師看著素拉,插畫師和社運人士都沉默了。也許我就是藝術狂人們的驅魔師。
我對低著頭的他們表示,非常感謝他們百忙之中擠出時間幫忙找狗。刺青師用平淡的語氣回答說:「因為我們知道素拉有多愛芭黎絲,所以無法置之不理。」他還不知羞愧地補充了句:「我們時間多著呢。」櫻桃一邊往素拉的杯裡倒酒,一邊說:「我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錢和男人。」大家聽了,誇張地大笑起來。我擠出笑容,看著桌子下面自己的雙腳。整天穿著皮鞋,腳一定很臭。我的腳邊放著一疊尋狗啟事的傳單,黑白傳單上的狗臉一點也不像我養的那隻狗。但不管怎樣,還是可以看出牠是一隻毛茸茸的小白狗。因為事態緊急,傳單出現了錯誤,找回懸賞,漏掉了「賞」字。當我發現的時候,八十張已經印了三十二張,所以只好先這樣了。反正當務之急是找回那隻狗。社運人士櫻桃突然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抽出一張傳單看了看,只見她毫無彈性的額頭上出現了幾道皺紋。
「天啊,怎麼漏掉了一個字!」
「啊,那個,怪我太著急,少打了一個字。」
「而且還寫寵物狗,我的神啊。」
大家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我。素拉從櫻桃手裡搶過傳單說:
「我說過多少次了?」
「什麼?」
「芭黎絲不是寵物狗,是我們的家人。」
「叫寵物狗怎麼了?我已經貼出去三十多張了。」
我真不明白在寵物店買的狗為什麼不能叫寵物狗。素拉坐在椅子上,氣得大口喘氣,其他人默不作聲,拿著筷子攪和著桌上的小菜。刺青師靠近素拉,給她倒了一杯酒,勸她消消氣。素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對我大喊道:
「不許你叫牠狗!牠不是狗,牠是芭黎絲!」
「憑什麼叫芭黎絲?」
「牠從前就叫芭黎絲,以後也叫芭黎絲,永遠都叫芭黎絲!因為芭黎絲是我取的名字!」
「那是我的狗,憑什麼叫妳取的名字?」
「怎麼就成了你的狗?那是我們的狗!你總是這樣,心裡根本沒有我,是不是?」
櫻桃插嘴道:「素拉,妳醉了。別說了。」
「是啊,素拉,妳喝醉了。真是對不起,因為我們,害大家辛苦跑了一趟。」
我起身點頭道歉,大家尷尬地笑了笑。我摸著素拉的肩膀說:
「素拉,起來吧,我們得去找狗!」
「我都說牠不是狗了!」
素拉抓起桌子上的大骨頭向我一揮。瞬時,剎那的刺痛掠過我的額頭。我趕快搶下素拉手中的大骨頭,但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感覺暈暈的。櫻桃發出尖叫聲,店裡瞬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看向我們。我感覺左眼上方熱乎乎的,用手一摸,眉毛撕裂湧出了鮮血。遠處傳來豬腳店老闆打電話報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