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哀悼他的逝世,想起自己少年時的親近福音書、受洗、成為虔誠教徒,到離開教會。因為他,重新檢視自己青年時的信仰。
如果可以向他告解,希望重述當年離開教會的原因,他會原諒我當時的幼稚衝動吧。
他果然是射手,少年時家貧,在酒吧做過保鏢。他應該看過許多社會邊緣人的窘困吧?
看過貧窮、犯罪、仇恨,因此可以熱情走向罪與仇恨之處,跪伏下來,用最謙卑的方式,親吻罪人的腳,與仇敵擁抱。
如果基督是神之子,如果基督是來到人世,用自己的血,為人類贖罪。那麼,基督的信仰還能被了解發揚,為今日紛爭仇恨對立的世界帶來和平嗎?
我少年時,在台北民生西路的蓬萊堂上《聖經》的課。那應該是1960年代的事吧。
蓬萊堂由河南鄉音很重的吉朝芳神父主持。他在1953從港澳到台北,為大龍峒地區的撤退軍眷和盲啞學校的視障、聽障者布道,擁有很多信眾。
吉神父的鄉音不好懂,講到《舊約聖經》,許多人名,聽了很多次,才聽懂,原來是「亞伯拉罕」。
1960年,蓬萊堂新來了一位孫神父,剛從羅馬學習回來。語言清晰,解讀福音書的方式也很活潑開明。大稻埕、大龍峒一帶青年學生,許多人選擇了他的讀經班。
十四歲,我隨孫神父讀經一年半,從《舊約》到《新約》,對我一生都有影響。
《舊約》、《新約》是歐洲文化的主體,像一個建築的基礎。通過《舊約》、《新約》,走進像羅浮宮博物館這樣的藝術場域,許多繪畫作品的故事內容都不會陌生。
不只是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天蓬上詮釋《舊約.創世紀》,在祭壇上詮釋《啟示錄》「最後審判」。整個西方世界的文學與美術,是以《聖經》故事做主軸,不斷演繹出信仰的探討。
即使到了二十世紀,畫家達利仍然在詮釋「基督釘十字架」的主題,法國文學家紀□(Andre Gide),幾乎在他文學裡,一再闡揚福音書的精神。紀□的《地糧》、《新糧》,像現代《雅歌》的優美。他的小說改寫「浪子回家」,重新賦予古代福音書叛逆和流浪的意義。
《路加福音》第十五章,浪子敗盡父親給他的錢,回到家,父親殺牛設宴慶賀,哥哥生氣,覺得自己一直守在父親身邊,孝順父親,沒有這樣被疼愛過。
「他是失去的,所以異常珍貴。」孫神父意味深長地解釋。
我覺得十五歲的自己,身體裡也有一個「浪子」,想離家出走,想叛逆家庭,從世俗的規矩出走。
「我衣衫襤褸回來的時候,也會被父親擁抱嗎?」
星期日,在小小密閉的告解室,我跪著,詢問隔著小窗的孫神父。
我知道他是孫神父,但是他說:你告解的時候是和神說話。
他要我念三次《天主經》,作為反省吧。
教宗方濟各逝世,我忽然念誦一次經文。我已經超過半世紀沒有念誦《天主經》了。
爾免我債,如我亦免負我債者……
我竟然還記得,經文裡當時打動我的句子:「檷免除我的罪,免除我的債,我也要免除他人的罪,他人虧欠我的債……」
是因為福音書裡寬宏無私的愛,使我相信基督,相信神的存在。
有一次在彼得堡赫米塔吉美術館,看到十七世紀荷蘭畫家林布蘭一系列〈浪子回家〉的巨幅作品,父親熱烈擁抱浪蕩歸來的孩子,浪子衣衫襤褸,跪在父親面前,父親無一句責備的話。
看那一系列作品時,我已離開教會,像一個自我放逐的浪子,也沒有祈求回家時獲得擁抱。
紀□改寫的「浪子回家」,結尾是浪子建議一向規矩、孝順父親、從不犯錯的兄弟離家出走。
「你不走出去,不知道家的意義。」浪子和哥哥說。
紀□用這樣的方式改寫福音書故事,讓福音書具備現代的新的意義。
許多看似叛教的文學與藝術,恰恰好證明了經典存在的永恆價值。
遵守經典,叛逆經典,以不同方式,卻都使信仰更為堅定。
所以,福音書,是祭壇上照本宣科的祭司,還是如同聖方濟各,用自己親近神的方式,重建了信仰的價值?
「聖方濟各」,我去了好幾次義大利翁布里亞省的阿西西,聖方濟各的故鄉。
十二世紀,基督教會,有人在高高的祭壇上照本宣科。
阿西西城的富商之子方濟各,和同年齡的青年男女吃喝玩樂,他們或許一點也不在意祭壇上老生常談的喋喋不休吧……
方濟各去當了兵,看到人屠殺人,看到俘虜受酷刑,下在牢獄,挨凍受飢餓。
回到阿西西,每個人都說「方濟各變了一個人」。
父親督促他學習經營家裡的產業,他魂不守舍,一個人躲在山林曠野中,和天上的飛鳥說話,和野地的百合花喃喃自語。
寒冬夜晚,他接納貧病的行腳僧,讓他們坐在暖爐邊,給他們食物,衣服。
次日清晨,行腳僧告別,一件衣服也不帶,歸還方濟各,致謝,祝福方濟各;「願你靈魂富足。」
方濟各疑惑著,一個赤貧的人,一無所有,可以祝福他人「靈魂富足」?
「靈魂富足」和「衣食富足」有什麼不同?
方濟各在阿西西大街上脫光衣服,把衣服還給父親,他說:「認識的物質還給你,我的身體要去榮耀神。」
方濟各和他少年時吃喝玩樂的玩伴,陸續走向山林,採摘野生的果實果腹,口渴時汲取山邊泉水。山裡的樹林、洞穴,棲居著阿西西城的少男少女。許多原來是富有家庭的孩子,養尊處優,卻以方濟各為中心,過起樸素簡單的生活。
我在歐洲的時間,是嬉皮運動時代,許多青年從富有家庭出走,過著簡單生活,他們刻意不向政府交稅,有些自己在山林曠野種植蔬菜五穀,和膚色不同的族群結為伴侶。
他們嚮往人類有一天可以不再被商業消費操控,他們嚮往有一天沒有政府的恐怖監控,有一天,柏林圍牆倒塌,沒有戰爭,人們和平相處。
尋找烏托邦,他們在不同的城市和國家流浪。
他們重新談起阿西西的聖方濟各,一個從富商家庭自我放逐的浪子的故事。
有人寫了《太陽兄弟,月亮姊妹》的傳記小說,也拍成電影。
我才想起台灣也有「聖方濟教會」,隱約看過,穿素樸僧袍的修行者,腰間一條麻繩束帶。
然而,為什麼我受洗的時候沒有選擇「方濟各」做我的聖名?
天主教徒,受洗禮前,會選擇一個聖人的名字。
「約翰」、「彼得」、「瑪莉亞」、「Agnes」、「Magdalene」、「Gabriel」、「Matthew」……
孫神父一一向我講解每一個聖名背後代表的意義。
這有點像重新定位自己的生命意義。我華文的名字,是父親取的。天主教受洗,在信仰裡,彷彿要給自己一個全新的自我。
我當時考慮了兩個聖名,一是「彼得」,另一個是「多默」。
選彼得的原因,是我喜歡他曾經三次不認基督。《馬太福音》二十六章,《約翰福音》十八章,《路加福音》二十二章,都提到這段故事。
耶穌帶領門徒到橄欖園,門徒都睡了。耶穌知道他將被逮捕。彼得表示他將忠誠守護主。
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今夜雞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馬太福音》
彼得表示自己忠誠,就是與耶穌同死,也不會背叛。
耶穌被逮捕了,士兵開始追殺耶穌信眾。
所有的政治追殺,大概都一樣。信眾恐慌,四散奔逃。
彼得在逃亡中,有人指認他與耶穌同黨,他否認了。一次、兩次,三次,第三次否認,他聽到雞叫。
彼得的故事讓我驚駭,信仰可以如此脆弱,剛剛立誓,轉頭就可以否認。
我想用彼得做聖名,提醒在信仰面前時時刻刻面對自己的軟弱。
彼得後來做了第一任的教皇,耶穌把天國的鑰匙交給他。
也許我不喜歡操控天國鑰匙的教會吧,曾經,此後的梵蒂岡用天國的鑰匙壓迫人民,貪婪無度,販賣贖罪券,做了多少惡事?
我因此沒有選彼得,孫神父笑一笑,你選多默吧,「他不相信耶穌復活,要親眼所見,要親自用手指穿過耶穌肋骨傷口,他才相信」。
信仰裡沒有懷疑,沒有實證,沒有身體力行的實踐,將淪落為什麼?
我就選擇了「多默」,在洗禮時,衷心告誡自己基督的愛與寬容。告誡自己,信仰裡若失去了懷疑,沒有背叛的勇氣,信仰只是奴性的偽裝,不是真正的信仰。
我用「多默」的聖名,成為虔誠的天主教徒。
每星期遵從主日的彌撒,辦告解,真心反省懺悔自己所做的錯事。真心跪在祭壇前,領受聖體,感覺那代表神的身體的小小麵餅,在口中融化,讓自己的身體,成為容納神的殿堂。
我相信,神從來不在祭壇上,也不在華麗的教堂裡。信仰的身體才是真正接納神的祭壇與聖殿。
如同泰戈爾的詩中所言:神不在祭壇上,神在勞苦工作的農民身上,神在流著汗的工人身上。
多默總是懷疑大眾被煽動的情緒,他冷靜看著祭壇上的神蹟。
「神蹟」是什麼?讓盲人看見?讓跛足的人行走?讓死人復活?
聖方濟各的信眾越來越多,他習慣平凡素樸的生活,習慣用美麗的白話語言和天空的雲,春天解凍的泉水說話。
信徒有矯情的,要求方濟各顯現「奇蹟」:「沒有奇蹟,你如何成為神?」
方濟各帶領眾人看春天樹梢的新葉:「看哪,這就是奇蹟……」
方濟各親近自然,他相信自然中處處都是神蹟。
然而矯情信徒仍然逼迫他顯現奇蹟,更戲劇化的奇蹟,更譁眾取寵的神蹟。
方濟各在雷雨的夜晚,獨自在山巔祈禱。
他的故事出現一段空白,據說,雷雨過後,大眾發現方濟各昏倒在山巔,身上出現五處傷痕,是耶穌受刑時雙手、雙腳的釘痕,和肋骨間被士兵戳出洞的傷痕,也是多默手指穿過的傷痕。
方濟各的「聖痕」使他成為聖方濟各。
我們可以承擔基督受過的傷痕嗎?
我在阿西西看到他留下一件僧袍,上面全是一補再補的補丁。使我想起杭州虎跑寺看到弘一大師的僧袍,也是一補再補。
也許他們轉世重來,帶著久遠的傷痕,衣衫襤褸,再來看眾生的平安與否?
是的,方濟各成為「聖」方濟各,一位阿根廷窮苦家庭出身的教宗,一千年來,第一位願意以「方濟各」為名的教皇。
他沒有高高在上,他走進監獄,親吻罪犯的腳,他走向一千年分裂的東正教,擁抱羅馬教會的仇敵,為基督教十字軍東征向阿拉伯世界道歉。
今天,有一位政治領袖可以擁抱仇敵嗎?
不能擁抱仇敵,如何領悟福音書說的:愛你的仇人……
聖名多默,我為何離開教會了?
應該是十七歲那一年的聖誕夜,在蓬萊堂,參加子夜彌撒。辦告解,讀經,準備清潔的身體,準備接納聖體。
跪在祭壇前,一排信徒,明顯有一位衣衫襤褸的遊民。大家都為子夜彌撒盛裝而來(教會有時不自覺成為「階級」),遊民的襤褸,很突兀,讓盛裝的信徒驚愕。
多默安靜看著,神父手持聖體銀杯,一一分送到信徒口中。遊民在我前面,跪下,張開口,比其他信徒更渴望被賜福吧?
他的嘴巴張得異常大,兩腮凹陷,使我想起十字架上受苦的臉孔。
神父有點被嚇到,一剎那間,他猶豫著,聖體神聖,可以給一個衣衫襤褸的遊民嗎?
幾秒鐘,也許是多默,或許多人在信仰前的猶豫吧?神父也猶豫著……
最後,神父拒絕賜福,遊民失望痛苦,少年的多默站起來,離開了教會。
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和聖方濟各告解,在他的寬容下去擁抱仇敵。
當年為什麼不知道方濟各的愛與寬容,可以選擇方濟各做全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