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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人眼中,瓊□蒂蒂安(1934-2021)始終是個謎樣的女子。你看她倚著跑車、叼著香菸、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她卻事事看在眼裡,了悟於心,犀利冷然地解析。你看她個頭嬌小,身材纖瘦,但她的文字卻蘊藏微妙的衝擊力,字字句句打中你的心。她晚年驟失結褵四十年的先生,兩年之後又失去心愛的女兒,但她卻未陷入無助與哀傷,而是提筆書寫,攀上另一個創作的高峰。但瓊□蒂蒂安的真實面貌如何?我們又該如何解讀?
瓊□蒂蒂安出生於加州沙加緬度,歿於紐約市,八十七年的歲月中,幾乎都在寫作的路程上。蒂蒂安就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之時就為Vogue撰稿,同時提筆寫小說,而後為《國家評論》、《紐約書評》等雜誌撰文,以新新聞學(New Journalism)的寫作風格,報導社會萬象與政治動態。除此之外,蒂蒂安和先生約翰□鄧恩聯手撰寫劇本,芭芭拉□史翠珊主演的《星夢淚痕》(A Star is Born)、勞勃□瑞福主演的《因為你愛過我》(Up Close and Personal)、 勞勃□杜瓦和勞勃□狄尼洛主演的《真實告白》(True Confession),這三部經典名片的劇本都是出自他們之手。
整體而言,蒂蒂安的寫作生涯立基於小說、報導、劇本,三者之間存在著微妙的平衡。蒂蒂安在接受《巴黎評論》專訪時曾說,寫報導促使她深入人們的生活,給予她蒐集故事的機會,為她的小說提供素材,寫劇本則是消遣,就像是玩填字遊戲。更重要的是,寫劇本是個穩定的財源,讓她得以專心寫作。
蒂蒂安的寫作深受海明威和約瑟夫□康拉德的影響,文句精簡,字字雕琢,卻是不見痕跡。將近六十年的寫作生涯中,蒂蒂安寫了五本小說和十三本非文學論述,還有無數的書評與札記,她曾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亦曾獲頒「國家藝術獎章」,從成名作《向伯利恆跋涉》和《白色專輯》,直至晚年的《奇想之年》和《藍夜》,幾乎本本叫好叫座。她以八十高齡幫精品時裝C□line拍廣告,Netflix也以她的生平拍了紀錄片,今年五月,「紐約公共圖書館」籌辦瓊□蒂蒂安特展,展出她和鄧恩的手稿、書信等遺物,觀展民眾絡繹不絕,足見蒂蒂安的魅力。
▋我們跟自己說故事,好讓自己活下來
因此,當今年年初傳出蒂蒂安的日記《寫給約翰的札記》(Notes to John)即將問世,出版界與讀者當然翹首以待。《寫給約翰的札記》詳載1999年十二月至2002年一月之間、蒂蒂安與精神科醫生羅傑□麥金農(Roger MacKinnon)的對談,當時蒂蒂安的女兒琴塔娜因為酗酒接受心理治療,琴塔娜的醫生認為她的問題部分源自蒂蒂安,建議蒂蒂安也跟精神科醫生談談,蒂蒂安應允,於是開始接受麥金農的診療。
琴坦娜一出生就被蒂蒂安和鄧恩收養,一家三口關係親密,但琴坦娜帶給爸媽許多困擾,她自小精神狀態欠佳,屢經診斷才被判定是邊緣型人格障礙,服藥加上酗酒,不但戕害琴坦娜的身心,也讓蒂蒂安和鄧恩傷透腦筋。在《寫給約翰的札記》中,蒂蒂安屢屢表達心中的挫折,她想盡辦法別讓琴坦娜「一天一天殘殺她自己」,但琴坦娜依然時好時壞,蒂蒂安束手無策,焦慮感油然而生。
面對琴坦娜的掙扎,蒂蒂安應該如何是好?她若關心,會不會被視為干預?但她若不關心,會不會被視為遺棄?關心與干預的界線何在?關心到什麼程度才該放手?她放得了手嗎?面對孩兒的掙扎,每個父母都會如此自問,蒂蒂安也不例外。琴坦娜的種種問題,更讓蒂蒂安感到愧疚。她自問:是不是因為我收養了她,所以在她心中留下創傷?是不是因為我忙於工作,所以她開始酗酒?是不是因為她的狀況,所以我的寫作碰到瓶頸?而最後一個問題,更讓蒂蒂安的心中充滿自責。
《寫給約翰的札記》亦坦露蒂蒂安的私事。她提及她父親一度意圖自殺,她剖析自己的不安全感,她坦述一段過去的感情,在那段感情中,對方毆打她,而她僅將拳腳相向視為「愛情消退的例子」。更重要的是,她坦承心中的矛盾:她愛琴坦娜,卻也怨恨琴坦娜,但她寫道:「我這輩子始終逃開那些困擾我的人,把他們從我的生命裡剔除。我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在琴坦娜身上。」
這一則則札記,雖說是寫給約翰□鄧恩,其實或許是蒂蒂安寫給自己,畢竟誠如蒂蒂安在《白色專輯》裡所言:「我們跟自己說故事,好讓自己活下來。」但誰有權閱讀我們說給自己聽的故事?《寫給約翰的札記》裡的私密情事,蒂蒂安可願與世人分享?蒂蒂安的經紀人和兩位長年合作的編輯認為 ,答案或許是肯定的,因為這份手稿整整齊齊地擱在檔案櫃裡,而且詳細標註日期,根本不必修潤,足見蒂蒂安有意出版。除此之外,手稿是「紐約公共圖書館」特展的一部分,人人皆可翻閱,出版社只是將之編列成書,方便讀者閱讀,稱不上侵犯隱私權。更何況蒂蒂安生前屢屢書寫私密情事,《白色專輯》詳述她的心理宿疾,《奇想之年》弔念她的亡夫,《藍夜》細述她的年老心境與喪女之痛,蒂蒂安已將心事攤開來說,《寫給約翰的札記》只是讓大家更了解她的心境。
▋《寫給約翰的札記》究竟應不應該出版?
但果真如此嗎?蒂蒂安確實在作品中坦述私密,但這些敘事經過她的篩選,而不是全數攤開來說。更甚者,蒂蒂安對文字極為講究,她以怎樣的文字表現怎樣的心情,絕對不是輕易的決定。若說她一再改寫、一再修飾,絕非臆斷。《奇想之年》和《藍夜》書寫人生至悲,文字卻毫不濫情,這樣的自制與克制,正是蒂蒂安的獨到之處,亦是《奇想之年》和《藍夜》動人之處。但《寫給約翰的札記》敘事相形零散,札記中忽而「你」、忽而「他」,前者意指約翰,後者意指麥金農,讀著讀著不免混淆。除此之外,《寫給約翰的札記》文字相對直率,讓人感覺好像坐在一旁聆聽蒂蒂安接受麥金農診療。但這樣的文字卻有違蒂蒂安的風格,誠如《紐約時報》書評所言,相較於蒂蒂安一貫的雕琢,《寫給約翰的札記》顯然不是一顆精心切割的藍寶石,而比較像是一團鑽石的粉塵。
這麼說來,《寫給約翰的札記》究竟應不應該出版?或許我們應該這麼問:作家生前的作品,不管完成與否,究竟應不應該付梓?卡夫卡的《城堡》、《審判》、《美國》(一譯《失蹤者》)、費茲傑羅的《最後的大亨》、馬奎斯的《八月》,全都面臨同樣質問。對此,蒂蒂安認為不應該,1999年,出版社決定發行海明威的小說True at the First Light,蒂蒂安針對此事在《紐約客》撰文,她說,作品是否完成,只有作者知道,文字是否完美,也只有作者知道,或許作者永遠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若是如此,誰有權發表一部不完美的作品?人們認為,即使不完美,作品也該發表,以供認真的文學後進探究鑽研,但蒂蒂安在文中說,海明威自己都說:誰喜歡被盯梢、被探究、被查問?不管在世與否,作家為什麼甘任自己的作品受到審視?
閱讀《寫給約翰的札記》時,我不禁心想:蒂蒂安當年書寫這些札記,是不是想要記錄自我?但她在《向伯利恆跋涉》裡寫道:「不管我們是否把往昔的自我視為迷人的友伴,我想我們最好持續將他們視為泛泛之交。不然的話,在一個心力交瘁的深夜,他們會在清晨四點不請自來,出其不意地敲擊我們的心門,質問我們誰拋棄了他們、誰背叛了他們、誰會跟他們重修舊好。」蒂蒂安晚年閱讀這些札記,是不是想要回憶過往?但她在《藍夜》裡寫道:「但回憶不是慰藉。既成回憶,時光就已逝去,事物就已消失。回憶是衣櫃裡的高中制服、褪色起皺的照片,回憶是那一張張已經仳離的人們的喜帖,回憶是那一份份你已經忘記他們長相的人們的訃聞。回憶是那些你再也不想記得的一切。」
蒂蒂安的心情,我們永遠無法猜透,我們眼中的她,始終是個謎樣的女子。但這也無妨。身為讀者,我們在文字中追尋謎樣的她,或許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