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東引已有寒意,山坡上的野菊匍匐地面,仍被風吹得一抖一顫的。半纏腳的蘭英姆從燈塔宿舍走出,緊一緊「一九藍」(編按,或作「衣久藍」,一種靛藍布料)開襟外衫的立領,一步一步顫巍巍地走下陡峭的台階。同是五歲的鳳卿與華泰緊跟身後,一行三人往南澳行去。蘭英姆的二女兒玉蓮嫁給燈塔看守,時不時都會上燈塔住幾天,照顧外孫,也趁此機緣暫離湫隘腥鹹的南澳,享受一下東引人口中的「別墅」。這次上得山來,是因玉蓮生了老三鳳凱,蘭英姆特地帶了十來斤老酒,還在南澳買了五斤豬肉,幫女兒坐月子。玉蓮再三交代,不要帶雞角(編按,馬祖話公雞之意),燈塔所在的陡坡,腹地廣大,她養了十多隻雞,公母都有,每天野放,自行在矮樹草叢間覓食。產後進補的老酒燉雞,雞舍去捉便是。
蘭英姆在燈塔住了二十幾天,玉蓮已能下床走動,洗衣、煮飯、餵雞,一切如常。這天,蘭英姆要回南澳,因為隔天依嬌的兒子娶媳婦,請蘭英姆今晚一定要到新房,說吉祥話,安排「滾床」儀式,保佑明年生個有「把把仔」的娃娃。蘭英姆戴一幅像酒瓶底一樣的深度眼鏡,講話輕聲細語,她沒上過學,卻能識字看章回小說。平日笑瞇瞇的,二男二女皆已出社會,規矩正直守本分,從未與人爭執。鄉人都說蘭英姆好命,若逢嫁娶喜事,也都請她來家裡,指導禮俗,喝采、討吉利之外,也相信能沾得蘭英姆的福分。
這天,玉蓮特別吩咐女兒鳳卿,還有大姊鈺瑛的兒子華泰,陪伴蘭英姆同行。兩個小孩非常高興,南澳畢竟比燈塔熱鬧,玩伴也多,那間「亨昌」雜貨店的麻花、馬耳,就夠他們流連半天。一行人走到隴裡附近(現圓環所在),不知怎地,突然左拐,恍恍惚惚往海邊一條山路行去。這時有一挑糞沃田的男子,叫住他們:「蘭英嬸,汝怎講著此?」蘭英姆:「我欲去南澳!」男子:「汝□綻了,南澳趁此邊□!」
那天晚上,蘭英姆忙完依嬌家喜事,回家便倒下了,連續三天腹瀉不止,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位與蘭英姆丈夫──敦棻伯相熟,常來家裡閒坐的龔姓軍醫,從部隊醫務所拿了針藥,接連施打幾劑,蘭英姆依舊面色蠟黃,不見任何起色。
敦棻伯非常憂心,便喚大女兒鈺瑛一起,去問「高弟」上身的謝嫂,蘭英姆能否撐過此劫。謝嫂燃一把線香,塞入嘴中吞吐三次,大大噴一口濃煙,緩緩道出:「汝各儂趕緊準備壽衣棺材!」鈺瑛聽了大哭,不捨母親就此逝去。
敦棻伯又帶鈺瑛往「卜媽」顯利伯處,祈求泰山府指點迷津。顯利伯平日不輕易答應施法,乃因神明一旦上身,整個人會不由自主的高高躍起,再重重摔下,如此反覆幾次,回神之後,往往精疲力竭,幾天不能言語。這次端看敦棻伯在鄉間名望,才勉力相助。顯利伯燒紙燃香,拜過泰山府,不一會,即滿室飛奔,騰起、摔落,幾個輪迴後,泰山府藉顯利伯之口諭知,蘭英姆陽壽八八六十四,去年即已壽盡,姑念平日積德揚善,延壽一年,此刻時辰已到,立即通知諸親友,跪在蘭英姆床頭,為她送終。
二女兒玉蓮得知消息,連夜從燈塔趕回,握蘭英姆手咽咽而哭,一面怪家人為何不早些通知,讓她可跟母親多說些話。那晚,與前幾日一樣,鈺瑛陪蘭英姆睡內側,天長大哥睡外側,蘭英姆夾在中間。每隔一段時間,鈺瑛就伸手撫摸母親面頰,蘭英姆氣息非常微弱,幾乎感覺不到。鈺瑛便去尋一面鏡子,湊近母親鼻前,探查是否仍有霧氣濛上。如此又過了一夜。
次日一早,敦棻伯持最後希望,招呼子女往老鴨角大王廟,祈求大王顯靈,保佑蘭英姆度過此劫。鈺瑛跪在案前,號啕大哭:「大王,大王!我鈺瑛今年廿九歲,於今尚未回報我嬭一分一毫,求大王再給我嬭幾年陽壽,讓我補盡養育之恩!」那時,大王上身的陳姓老伙業已過世,鈺瑛還記得老伙作法時,雙眼緊閉,嘴巴發出「啾啾」的鳥叫聲。大王無身可上,敦棻伯自行跋筊,抽得一籤:「萬丈深淵線掛腰,破船無舵滿江漂;蛇共蛤蟆對頭覷,貓邀老鼠看元宵。」讀罷嘆了一口氣,鈺瑛哭得更大聲了。
當日,家裡一片愁雲慘霧,兄妹幾個眼睛紅腫。唯獨鈺瑛於大王案前大哭之後,彷若獲得啟示一般,心神特別清明寧靜。她已有盤算,此事攸關天機,只宜默默進行,不能讓旁人知曉。
那天下午,蘭英姆的誼子也來了。鈺瑛裡外忙過,請疲憊不堪的父親上樓休息,另備一床讓天長大哥與誼兄睡在房外,玉蓮照顧尚未滿月的嬰孩。她一人留在母親房內,餵服薑湯,更衣淨身,靜靜地望著母親,等待天完全暗黑下來。
是夜,北風突起,鈺瑛關好窗牖,閂上大門,點燃油燈,冷風與海浪聲從門隙不斷滲入。她見母親已經睡著,悄悄搬一張椅頭正對大門,又去找到一只馬鐵罐,盛入白米置放椅頭權充香爐。然後燃香燒紙,跪拜天地與五路神明,再拜神龕內從文石龍山寺請來的五靈公香火;隨即輕輕打開廳堂一角存放雜物的木櫃,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暗色布包,裡面一把□亮的摺疊刮刀,非常鋒利。此刀原是海保部隊美倫哥所有,他自幼在浮鷹島學理髮手藝,來東引後與天長大哥合夥開理髮店,島上僅此一把,極為珍貴,每日打烊後由天長大哥攜回家中保管。
夜已深了,屋內燈影搖曳,風與海浪的聲音已退得很遠。鈺瑛不慌不忙捲起左手衣袖,露出手腕,右手持刀,嘴巴湊近以門齒拉開手腕皮肉,刀鋒閃過,血淋淋一塊皮肉切下,她抓一把香灰止血,紮上手巾,放下衣袖遮蓋,鮮血猶不斷滲出,斑斑印在毛衣袖口上。
她旋即舀一碗水倒入鐵鼎,起灶生火。先將肉塊切成三份,每份再以剪刀細分,總共得十四塊肉。她不知聽誰講過,一塊肉一年命,她希望愈多愈好,又擔心過於貪心惹神明生氣。水開了,她打開酒甕,探一勺老酒入鼎,隨後傾入肉塊,闔上鼎蓋,再將剪刀放在木蓋上驅邪。這樣一來,母親聞到酒香,服用時不會感覺到特殊的腥氣;有剪刀鎮煞,陰鬼與所有不淨之物,也無法盜取她用靈魂熬煮的這帖「心藥」。
正當鈺瑛將肉湯細心盛入小酒盞以方便母親服用,突然一陣呼喚傳來:「依妹!依妹!」語調微弱,聽得出是蘭英姆的聲音。鈺瑛大驚,趕緊將酒盞放入托盤,捧到母親房內,急呼:「依嬭!依嬭!是汝在喚我?」蘭英姆:「正是啊!我剛剛給金童玉女兩個□囝帶路,直透行,行到野遠地方,聽見汝在喚我,聲音野清楚!」
鈺瑛眼眶泛紅。蘭英姆繼續說:「這酒盞盛的是什物?」鈺瑛含淚:「依嬭,這是高弟那裡求的藥,汝先服了吧!」不知何時,屋外雞啼,天矇矇亮,兄妹姑嫂都已擁入蘭英姆的房內。
民國五十九年,蘭英姆氣喘離世,距離她飲下小酒盞湯藥,不多不少,正是十四年。在此之前鈺瑛從未對人提及此事,即便在大女兒燕容結婚那年,身為醫官的女婿問她手腕疤痕怎麼回事?她僅說:「海邊討沰不小心摔倒。」女婿卻說:「奇怪了,這明明是刀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