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搭計程車,小黃司機相當健談,他因為我的聲音而提問:「妳是那個作家張曼娟嗎?聲音有點像。」基於低調的本性,我下意識的否認了。「對嘛,我也覺得妳不太像,她以前是我們鄰居啊,住在朱崙街,小小一隻,沒妳這麼高啦。」司機自顧自的說著。「你說的是誰?」我忍不住再確認。「就那個作家啊,以前是我鄰居啦。」「喔,這樣啊。」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從小就住在木柵的我,從來沒住過朱崙街,那時候的我甚至沒去過朱崙街。原來有一個關於我的都會傳說,跟著小黃司機在大街小巷兜兜轉轉。「妳爸媽不是在學校教書嗎?退休沒有?」木柵市場的雜貨店老闆娘問我,她真的可以算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竟然以為我的父母是老師。「誰跟妳說他們是老師啊?」我感到錯愕。「這個不用說啊,妳爸媽氣質好,超有禮貌,一看就是當老師的啦。」「其實不是喔。」我忍不住笑起來:「謝謝老闆娘誇獎,我要告訴他們。」突然想起來母親曾經說過,有時路過蔬果攤,老闆會熱情打招呼:「老師好!」「老闆應該是認錯人了。」我們都以為是這樣的。原來有一個關於我父母的傳說,在菜市場的攤販之間口耳相傳。
近年接受訪問時,記者對我說:「在你們那個年代,家裡都沒有太多書可以閱讀,妳會不會是書店的女兒之類的?有機會讀到很多書?」我向那個年輕的記者敘述了自己的閱讀歷程,那確實是圖書匱乏的年代,我記得家裡最早的幾本彩色書都是大開本的,由母親從教會帶回來的捐贈書。其中一本是色彩豐富的銅版紙印刷,媽媽常常翻開書,講故事給我聽。從前從前,很久以前,有一個爸爸和三個女兒一起生活,有一天,爸爸要出門去遠方工作,她問三個女兒,妳們要什麼禮物呢?「小女兒說,請幫我帶一朵玫瑰花回來。」當媽媽念到許多次的某一次,我突然脫口而出,媽媽微笑著把故事書交給我,她知道我已經可以自己閱讀,故事情節也記得滾瓜爛熟了。《美女與野獸》是我生命裡的第一本故事書,讓我一直相信,就算看起來像野獸,但只要付出赤誠溫柔的愛,終究能解除魔咒,成為善良尊貴的王子──愛,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
可惜的是,長大以後才發現,野獸變成王子的機率實在太低,王子變為野獸的比比皆是。童話果然是講給小孩子聽的。當我識字之後才發現,那本書上的文字根本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應該是德文或西班牙文之類的。媽媽怎麼會認得那些文字呢?她也不過是看圖說故事,就這樣把一個充滿冒險、愛與遠方的種子種進了我的心底。將來某一天,我也要走到海角天邊,尋找屬於我的那一朵玫瑰。
因為父母親都不是知識分子,而是勞動者,我家的書真的很少,連報紙也訂不起。伯父在台南經營副業,利用下班和假日沖洗相片,為了取相片的顧客不致無聊,於是訂了報紙。每個月將副刊一沓一沓的寄來家裡,我和母親如飢似渴的搶讀,分享某些有趣或感人的片段。
那時候很羨慕鄰居玩伴,連廁所馬桶邊都堆疊著書,我喜歡去他們家上廁所,隨意伸手拿一本書翻翻。陽光透過綠色紗窗照進來,牆面磁磚貼著幾面洗過的手帕晾乾,過一會兒就會有人進來,將已乾燥翹起的帕子收下來。總有一天,我要在馬桶邊堆滿書,堆到垮下來。小時候的我這麼想著。
「書店的女兒嘛,」我對記者說:「倒是曾經有過這樣的可能喔。」那一年我念五專四年級,解除了髮禁,高高束起馬尾,穿上繽紛上衣、熱褲和羅馬鞋,享受著十八歲的青春。在家裡從事育嬰工作的媽媽,因為長期睡眠不足與過大壓力,心臟出現問題。雖然十四張嬰兒床的規模,確實改善了我們的生活,卻也改變了媽媽的健康。爸媽開始討論其他副業的可能性,媽媽的舊同事何伯伯帶著一個提案來到我家,令我們興奮不已。媽媽在醫院當護士時,認識了當護佐的何伯伯,在那個陰盛陽衰的護理室,只要有他在,總會洋溢著歡樂的笑聲。媽媽為了育兒離開醫院,仍和何伯伯保持連絡,他會為大家團購營養豆奶之類的。
那一天,何伯伯來探望生病的媽媽,順便提出一個合作方案:「開書店」。他說他認識的一個朋友在台北工專(台北科技大學)附近開書店,最近打算盤出去,搬家到南部去住。何伯伯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跟爸爸還是可以繼續上班,由媽媽負責看店,雖然還是一周七天,但晚上關店以後能好好睡覺。而後他看見在一旁讀小說的我,加了一句:「女兒也可以一起幫忙啊。」爸媽都轉頭看我,我用力點頭。書店裡有那麼多書,再也不用把書堆在馬桶旁邊了。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爸爸總是叫我:「書店的女兒。」我也總是愉快的回應。暑假到了,爸爸不用上班的日子便帶著我去書店整理。我沒見過以前的老闆,書店裡卻到處都是他的留痕。像是「本店恕不賒欠」、「書籍毀壞,原價購買」、「竊書雅賊,報警處理」、「風漬書已特價,勿再殺價」,這些是功能性的公告,另有一些勸世文,像是「閱讀是世界的窗」、「萬物有價,高尚的靈魂無價」、「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每一則都是老闆親自書寫,字體遒勁,墨色酣暢。原先寫在紅色紙張上,經過風吹日曬,有些已褪去赤紅底色,只有墨色依然意志堅定的守護著書店。第一天進到書店,我就像參觀博物館那樣的仔細欣賞著前老闆的書法作品,也揣想著他的心情。
爸爸和何伯伯的工作是整理倉庫,我的工作則是書櫃下方,一個個書箱裡,那些「特價出清,一本十元」的風漬書。我要負責登錄在冊,並儘量將它們「出清」。我把書店裡的風扇開到最大,搬張板凳坐在書櫃前,翻閱一本又一本書,再記下它們的作者名字、書名、出版社和定價。這個繁瑣的工作讓我在短時間內讀了許多書,並且不厭其煩的寫信給同學,推薦他們購買這些「物美價廉」的書籍。針對不同性格的人,我給出了不同的書單和故事大綱,銷售狀況還真不錯,那時並沒意識到自己做的是選書和行銷的工作。
暑假無事,我常自己去書店,讀那些永遠讀不完的書。何伯伯說他喜歡我在店裡的日子,因為會有比較多顧客上門,工專的男生呼朋引伴前來,在書店裡吵吵嚷嚷,有人的籃球落下來,把書堆碰倒了,於是,我抬起頭望向他們,男生們手忙腳亂把書堆扶起來,跟我說對不起。我沒有回應,只低下頭繼續讀我的書,沉默並不是我的姿態,只是青春期的自己,無限的彆扭和孤僻。
那個男生到店裡來的時候,正好下起雷陣雨,他買了兩本科系相關的書,便在另一張空置的板凳上坐下,開始展讀。除了雨聲,空間裡顯得格外寂靜。我們彷彿離得很近,又像隔得很遠,一聲霹靂響雷,我稍一抖瑟,男生轉頭對我說:「別怕,我們很安全的。」他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微笑時彎彎的。我似有若無的點頭,而後我們又繼續讀自己的書。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勢變小了,他把書收進書包裡,舒緩而不打擾的站起身,對我點頭示意。我霍然站起,對他說:「等一下。」跑到倉庫裡,執起一把舊雨傘遞給他。他問我:「妳是書店的女兒?」我點頭。「太好了。」他說:「我再還傘給妳,謝謝。」
第二天,因為中暑沒去書店,而後爸爸告訴我,書店不用再去,因為何伯伯覺得開書店實在太累,不想再試了。如果何伯伯沒有意願,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因為媽媽表示過她更想照顧嬰幼兒,而不是賣書。我想到那些還沒登錄完成的風漬書,再也不能殷切的追尋它們的身世,為它們尋找未來的去向了。當然,我也不可能成為書店的女兒了。聽說書店始終沒能盤出去,後來變成了電腦店。
曾經,街角就有一間書店的榮景,早就一去不回了。到書店裡躲雨讀書的那些情節,也成為盆地裡漸漸失傳的耳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