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財蛙面對客廳窗口,旁邊多了一個魚缸。我走進廚房,媽媽在燈下研究指甲,我問:「怎麼新買魚缸?」她從身後收納袋拿出指甲油,沒看我:「金魚可愛呀!」魚缸比招財蛙大好幾倍,媽媽給指甲照光定型空隙,我從書包掏出成績單,她讓我放一邊,過濾器吐出的泡泡像游泳課時練習憋氣,突然問我:「要不要做指甲?」我落荒而逃。
隔天一早,我找到桌上成績單沒動,拿筆簽上媽媽姓,看向魚缸,底部多一層黑色石子和似乎會夾斷金魚尾巴的水車,靠牆那側裝了日照燈,池水照得透亮,我開始好奇金魚游泳,要多用力才能前進?
希望今天游泳課我能進步,五月以後,一半時間都泡在水裡,教練說教完三種泳式,炎夏前要測驗五十公尺,什麼式都可以,接下去講上節課沒講完的技巧,腳踝伸直放鬆、腳背打直,在泳池要像浪波前進,但我感覺自己像被湧出又隱入鐵井蓋水渠的那波。
一組五個人,教練一次教一組,其他時間自由活動,我的號碼靠後,坐在岸邊看水中雙腳折射扭曲,彷彿生物課剛教到雙股螺旋,人類誕生的起源,突然感覺肚子餓得癟下去,游泳太累,乍看人腳又像蜿蜒海帶或泡軟麵條,
結束前二十分鐘,教練讓我單獨游一次,從泳鏡看出去水變成更深,落水,哨聲後在水上大口喘氣漂浮,腳底碰不到地,坐回岸上,教練嘴叼起哨子,告訴我要加油。走向盥洗室,泳衣又重又黏,置物櫃拿出毛巾裹住身體,以及媽媽給的樣品沐浴乳、洗髮精,我想換成跟大家都一樣的,但她堅持塞進我手裡。
泳衣脫水脫不乾,所以隨身袋也要寫上名字,走出游泳館,穿過棕櫚大道,頭暈沒有因為離開泳池就消除,反而樹影搖曳更嚴重,教官室的貓仰躺舒適被摸肚,我轉頭,風吹起瀏海刺癢眼睫,搖搖晃晃想靠上長椅,結果撲空,腳下不穩,差點掉進噴水池,睜眼,陽光穿透幽綠棚頂,像從泳池仰望天空的藍,離教室還有一大段路,難道我還沒上岸?
上臂痠痛,我不斷交換隨身袋左右肩膀,走上藝能大樓,三樓拐角教室,接近校慶,要做義賣物品,社長希望我們自己決定要做什麼,我坐在立扇邊,對夏天來說是種福音,但對越來越長的瀏海不是,風扇轉到我方向,髮尖戳進下眼瞼,我最後妥協用手往額頭上緊壓,好像天塌下,想把自己藏起來,不用再糾結要做什麼。
回家,發現魚缸其中一角多了一個塑膠袋,金魚在裡頭很擁擠,媽媽坐在燈下研究指甲,我問她為什麼要裝起來,她說:「剛換水,要適應。」我彎腰打噴嚏,媽媽遞來衛生紙,我用力擤,感覺像早上不小心嗆進鼻腔池水作亂,媽媽走來,我們和昨天一樣一起擠在魚缸前,她伸手抓住塑膠袋:「時間差不多了。」仔細將金魚從袋中滑出,數了數,半大半小共六隻,魚尾游動搖擺,從深到淺,漸層柑橘色,媽媽貼了亮片指甲覆在透明玻璃上,我側頭,看她過長的鬢髮脫離耳廓阻擋,掃過面頰,尾端髮絲黏上嘴角,原來我對頭髮的困擾也是遺傳。
我學媽媽在玻璃上貼手指,一隻金魚向我游來,我原本想躲,看見媽媽在笑又放回。媽媽握住我手指,按壓關節、搓揉手心,髮絲還黏在她嘴角上:「想不想做指甲?我已經會做很多種囉。」我眨了下被亮光暈到乾澀的眼:「游泳會掉嗎?」「放心,不會。」她拉我到粉色桌前坐下,將我手腕墊上手枕,從身後櫃子取出一捆各種塑膠指甲,左挑右選,最後拿出一個低飽和的淺藍,我點點頭,瞄到色號似乎是MLX-02,和顯微鏡下細胞很像的編碼。
先修剪指甲形狀,然後拿磨棒拋磨,她問我是不是常咬指甲,我低頭讓瀏海遮住眼睛,她輕捏我的手,小聲說道:「我以前也會。」接著媽媽將軟化劑塗上我指緣,等待,找指甲油的空隙,問我最近學校怎麼樣。我假意觀察桌上工具,腦中不斷回想,應該告訴她我討厭泳池氯氣?窗溝灰塵總擦不起來、冷氣開跟沒開差不了太多、合作社新出了奇怪的巧克力咖哩飯、我放學出校門總能遇到正在曬太陽的狸花貓,好想摸摸牠……
而話到嘴邊,最後挑挑揀揀只剩一句:「還好。」
「那就好。」接著她忙碌地替我上平衡液、固定劑,每上一次都要照燈,凝固後,再上色膠,一層、照燈,然後下一層,媽媽的手比我想像中的穩,彎曲翹起小拇指輕晃,淡藍色的彩膠塗上指甲,好像變成泳池邊的防滑瓷磚,塗好了右手,再換另一隻,餘光照到的UV燈刺眼,媽媽仍細心替我擦去凸出範圍彩膠,一邊說:「媽媽明天就去台北了。」 □
「像之前說的一樣,一星期回來一次,錢放在桌墊下。」我從喉間勉強擠出應聲,側過臉不看我們交疊的雙手,做完,媽媽小跑去廁所,我用家居鞋踩著悶聲上樓,刷牙、整理作業收書包,指甲的確不影響生活。眼皮睏倦中,我攤開手掌彎下五指,昏暗看不清剛做好指甲長什麼樣子,只記得媽媽讓我照顧好魚,往樓下看,金魚像還在適應魚缸,每一隻都似乎同一張臉,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往水車碰碰,往過濾器碰碰,我開始擔心起我一個人的生活。
隔天走進校門,我想像媽媽是不是也已經坐上火車?今天自然實驗要做解剖青蛙,我很會流手汗,但卻被分到負責動刀,所以從雜物間翻出許多一次性手套放進書包。我沿停機車騎樓走上樓梯,發現公告欄換了文學獎海報,松鼠爬上羊蹄甲,風吹過,樹葉嘩啦啦聲響讓我想起魚缸幫浦,催促我走向實驗室。
走進,老師講解步驟後便開始,我掏出皺巴手套戴上,貼合手指、再用橡皮筋綁起,深呼吸,抓住一隻青蛙放上解剖台,像老師那樣找到額頂骨下凹陷,解剖針筆直下插,再換上一隻插上腦部,捏著青蛙肚腹令我有點反胃,想像那堅硬與柔軟間隙,是不是像媽媽握住我的手?
接著拉直青蛙四肢釘上解剖盤,動刀,刀背貼上食指指腹,每一口氣吸到肺裡都感覺手背要長出顆粒,氧氣分解過後變成掌心黏液,我突然又想咬指甲,只是戴著手套,又想起媽媽告誡。
刀刃抵上腹面才發現指尖顫抖,青蛙肺葉鼓起,我瞇起眼用力下壓,迅速在腹面開出口子,拿鑷子撥開,青蛙心臟比想像小,甚至就像金魚眼大小而已。組員將我手上換成剪刀,剪開腹腔,老師巡邏到我們身邊,誇讚進度很快,接著我一一摘下青蛙器官,肺臟、胸舌肌,消化和循環系統……橡皮筋在手腕壓了一圈紅印,手套因為手汗黏得很緊困在指縫。「指甲不會溶解的。」但為什麼,我這麼想哭?
回家,發現魚缸石子髒,金魚排泄物與灰塵堆積石縫,小的幾隻長出細微黑色斑點,我上網搜尋,可能是水黴病,就是水太髒讓魚發黴,要常換水,也可能是過濾器出問題。我到浴室拿幾個小盆,先從魚缸撈幾杯和新水混合,再用大勺子撈起金魚,放進水盆,另一個空盆裝石子,我加快腳步走進車庫,鞋櫃旁有一團積灰水管,我把水管擺正,出水口放進水盆,再用力把另一頭戳進水龍頭,轉開,直到水淹過石子,分不清倒影還是雜質,浮在石子上水灰濛一片,我用力搓揉,一遍水沿斜坡流進水溝,第二遍加水就乾淨許多,小腿蹲得發麻,最後一次倒完水端進客廳,
媽媽電話這時正好打來,我趕緊將石子倒進魚缸鋪平,脫下手套到浴室洗乾淨水盆,再接水倒進魚缸,將金魚一隻隻放回魚缸。金魚嘴靠近我手,才發現食指甲緣翹了一小塊死皮,左手食指沒辦法拔。過濾器響了一聲,像海浪翻滾,甲面淺藍彩膠翻起浪,然後平靜,我深吸一口氣,想像媽媽工作的桌子是不是喜歡的粉色?替客人上彩膠的時候手還會抖嗎?工作室的冷氣會不會太冷?巷口也有一隻愛曬太陽的狸花貓嗎?
我按下接聽。
「媽媽,你那邊好嗎?」彷彿聽見指甲油碰撞玻璃瓶身響了一陣,然後朦朧傳來:「還好。」我側過身扭頭面向魚缸,尾巴有黑斑的金魚跟在大金魚後游過。
「那就好,啊!我剛剛自己幫金魚換水喔。」
●作品中的衝突像冰山藏在海面下。冷中藏熱。媽媽離家遠行前買金魚,原來是怕女兒寂寞,讓金魚替她陪女兒,用情至深。而女兒也對於自己與媽媽的共同點多有體悟。最後媽媽幫自己做指甲,就是在一個羅曼史式的沉默中,雙方告白的兩心相印。這篇的寫作手法相當老練乾淨,餘味無窮。(盧郁佳)
●這篇作品非常的酷,開頭信手拈來一句「招財蛙面對客廳窗口,旁邊多了一個魚缸」,你就知道作者是一個說故事的老手。作品裡用了各種間接、不經意卻準確有效的情節,去表達和母親某種難以言喻的關係。這次參賽作品很多篇都寫到親情,但這篇最有餘力去處理親子關係之間更幽微的部分。(羅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