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達多,在一棵樹下靜坐。六年過去,他聽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什麼?
他嗅聞到什麼?
「日食一麻一粟」,很少的米穀品嘗出什麼滋味?
「眼」、「耳」、「鼻」、「舌」、「身」,樹下的身體,也感應著晨昏四季的寒暖風雨嗎?
閉著眼睛,朝日的光,慢慢在眼睫上亮起來。
所謂「色」,是視覺上變幻無常的光。
金色的、銀色的、紅寶石色的、紫水晶色的,黃玉髓色的、綠翡翠色的,那麼多難以形容的光,交錯迷離,被稱為「晨曦」。
他記起了宮廷裡女侍們穿戴的珠寶,光彩奪目,閃爍熠燿,現在變成了眼瞼睫毛上每一日亮起來的晨曦的光。
如果,不曾看過那些珠寶,我要如何形容晨曦的光?
如果,有三十旬日,在每一個清晨,經歷過閉著的眼睛,細細記憶晨曦的光的變幻,會是修行的起點嗎?
悉達多,閉著眼睛,記憶了一次又一次晨曦的光,他甚至可以分辨,那些光,穿過樹葉,移動在樹隙間,忽明忽暗,像樂工彈奏琵琶記錄聲音的樂譜。
所以,光是可以寫成光譜的。
悉達多也還記得,上一個夜晚,滿月的光,也穿透樹葉,灑落在他的身上。
月光移動,像一片一片錘打到最薄的銀箔,銀箔使樹葉簌簌顫動。銀箔又像水,他的身體被浮起來,像在月光的河裡泅泳漂浮。身體被光的波浪包圍,載浮載沉。
他被月光河流中的水藻圍繞,水藻像許多手,輕輕逗弄撫摸他的肌膚。
晨曦的光是光譜,緩慢而堅持篤定的光譜節奏。
然而,黃昏夕日的光呢?
他的眼睫眉宇也有一片光譜。璀璨華麗的光的閃爍,是在消逝前生命的激情綻放。
好幾次,年輕的悉達多被入夜前晚霞的光驚動了。即使閉著眼睛,那樣不甘心消逝的光,彷彿一聲一聲吶喊。
「看我,看我……」
悉達多幾乎要被那叫喊的聲音驚動,幾乎忍不住,差點要張開眼睛,看一看這樣不甘心的嘶叫的光,是為了什麼?
他沒有張開眼睛,他隱忍住自己的激動。
華麗、燦爛,不甘心,最終一點一點平復。
光譜的激情高潮過去,像退潮的河岸,露出裸露的泥濘,堆積上游沖刷下來的殘枝敗葉。殘枝敗葉間也有動物的屍體,貓、狗,或人的身體?因為被魚啃食,面目全非,不容易辨認。
屍體上嗡聚著蠅和蛆。
死屍身上依附著新的生命。
日升月沉,悉達多在晨昏日夜裡閉著眼睛「看」許多形色的變幻。
形和色,都沒有一刻停留。
每一刻的形和色都是真實的,又都只是稍縱即逝。
他在晨曦裡看到自己,也在夕陽裡看到自己。
如果,晨曦裡的自己是真實的。如果,夕陽裡的自己也是真實的。
他彷彿在河灘上的屍體身上看到了歡欣鼓舞生活著的蠅與蛆。
屍體是真實的,蠅和蛆也是真實的。
那是悉達多的第一個樹下靜坐的春天。
許多蝴蝶帶著各種花蕊的粉末,停在他身上,遠遠望去,悉達多像被蝴蝶斑斕彩色紋身。
因為閉著眼睛,聽覺變得十分敏銳。
日出時,白喉噪□會一群一群炫耀他們的聲音。
十分吵雜的聲音,彷彿是他們的聲音完成了日出恢宏的盛大儀式。
他想起皇宮裡歌喉最嘹亮婉轉的樂班裡的伶工妮妲。妮妲陪伴悉達多長大。她可以在好幾個音階裡讓聲音自如滑動,好像可以不用呼吸,接連不斷,讓高音如花綻放。
妮妲赤裸的胸部貼滿了翠鳥深深淺淺藍綠閃金的羽毛,那是皇宮給最好的歌者榮耀的賞賜。
妮妲一整天就在空空的宮殿裡唱歌,招引來很多的鳥雀,探頭探腦,都驚訝為什麼人類學會了牠們的言語。
悉達多長成少年時,妮妲的聲音改變了。她躲在城堡高處沒有人的角落,不斷練習自己的高音。然而,聲帶的弦鬆弛了。高音都忽然喑啞,散亂成刺耳的嘶吼。
沒有人聽過妮妲聲帶鬆弛後的聲音,她從城堡高處的角落一躍而下,胸膛上的翠鳥羽毛四散亂飛,沾著肉體撞碎在大理石上的鮮紅血跡。
悉達多被阻止,不能靠近妮妲的屍體。然而他偷偷藏了一片沾著血跡的翠鳥羽毛。
那片羽毛彷彿還在歌唱,在高音處婉轉跳躍,毫不費力。
是不是妮妲化身成了這麼多白喉噪□,在每一個清晨,破曉時分,展現獨特的魅力歌聲?
要用多少時間聆聽一棵樹?
要用多少時間聽懂一棵樹的心事?
要用多少時間聽懂一棵春天的樹?樹葉冒出新芽的喜悅,整株樹被雨水滋潤的歡欣。
陽光照耀,每一片樹葉都高興歡唱。
悉達多聽著日出時白喉噪□的吱吱喳喳。
有時候,偶然聽到遠遠的地方傳來藍孔雀的叫聲,嘎嘎粗啞的叫聲。藍孔雀為什麼會如此輝煌,卻有這麼粗啞的聲音。
牠展開尾羽的時候幾乎是沒有聲音的。
華美璀璨如眾多珠寶鑲飾,一柄王者才能擁有的瑰麗扇子,一旦張開,所有圍觀眾生都安靜了,牠不需要聲音阿諛奉承。
為什麼藍孔雀有這麼難以入耳的叫聲?
美麗如果是賞賜,粗啞就是懲罰嗎?
悉達多覺得自己在聲音裡分心了。
那個春天的末尾,他聽到樹上第一聲蟬嘶。
還很幼嫩的蟬聲,感覺到那聲音在泥土裡蟄伏很久,很多年過去,聽著泥土裡的聲音。然後,牠在沉睡裡甦醒。牠知道醒來的時刻。牠鑽出泥土,爬上樹幹,從背部裂開,像婦人分娩,讓一個新生的生命從蛹殼裡出來,飛上枝頭,急切而高昂地一聲一聲叫著:「知了,知了……」
牠知道了什麼?
悉達多聽到蟬聲,也聽到叫了幾天,那蟬的軀體就從樹上墜落。
有幾次,他聽到僵硬的蟬屍「碰」一聲落在肩膀上。
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午後有暴雨刷刷打在樹葉上。樹葉的葉尖一滴一滴雨水,滴在他的臉上,他在分辨樹葉間的雨滴,和墜落的蟬的屍體。不同的聲音,然而又彷彿相同。
「我聽到的蟬聲是真實的蟬聲?」
「我聽到的雨滴的聲音,也是真實的嗎?」
雨聲、雷聲、風吹過每一片樹葉的聲音,白喉噪□黎明時的聲音,藍孔雀的粗啞,妮妲最婉轉的高音……
「我的一生,要聽到多少聲音?」
「我還記得多少次前世聽過的聲音?」
優美的歌聲,或粗鄙的咒罵,怨恨的哭泣,歡喜的笑聲,大河流淌的聲音,潮汐漲退的澎湃或沉默……
「曾經好好對待自己的聲音嗎?」
他忽然記起妮妲那片沾著血的翠羽,在翠綠裡的紅色,異常奪目驚心。
有一個夜晚,悉達多聽到銀河裡星辰湧動的聲音。
那是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星辰會彼此告別,在浩瀚的宇宙,他們相聚,而後分離,約定在若干若干億年之後的擦肩而過。
巨大的星球分解成一粒一粒微塵的聲音,微塵聚合分散的聲音,彷彿哭天搶地,彷彿捶胸頓足,但是,浩大的世界裡,微塵的聲音微不足道。
秋天的時候,他嗅聞著落葉的氣味。
每一片枯葉親吻土地。彷彿回到愛人的懷抱。
肉桂的氣味在秋天隨風四處飄散,眾生都覺得這是暈眩的季節開始了。
薑黃的氣味,黑檀木的氣味,松鼠在森林裡尋找入冬時貯藏松果的氣味。
秋天有月桂的香,黑胡椒和咖哩的氣味。
在底層裡被擠壓後樹木變成黑色的發亮的煤炭的氣味,河流裡蛤蜊吐水的氣味,蛇在入冬前蛻皮的氣味,懸掛在樹枝上,像是遺忘了一件衣服,衣服上留著肉體的記憶。
烏龜、蜥蜴和水蛭,都在路徑上留下了不同的氣味。
氣味像許多路徑的標示,眾生依靠這些氣味聚攏或奔逃。
鹿群嗅聞得出風裡獅子和虎豹的氣味。
虎豹獅子也追蹤鹿群的氣味。
悉達多在秋天,有更安靜的心,辨認空氣裡風帶來的遙遠的氣味,海洋和雪山的氣味,海洋裡魚群的氣味,雪山上羚羊和麋鹿的氣味……
他可以嗅聞到婦人恐懼生產的氣味,僧侶的性慾的氣味,仇恨者身上屠殺的氣味……
屍橫遍野的氣味……
為什麼氣味使他流淚了?
他嗅聞到千百億劫後毀滅的氣味。
成群的魚的死亡,和成群的鳥的死亡,如同紛紛落下的枯葉,只是安靜沉默的氣味,隨風而逝。
飢腸轆轆的冬天,悉達多吃很少的穀類,小米或芝麻,藜麥,在口腔裡咀嚼,一點一點嚥下。經過喉管,在空蕩蕩的胃囊中,消化,通過很幽長迂迴的腸道,成為身體唯一的滋養。
如果是一棵樹,有泥土餵養,有雨水餵養,有陽光餵養,會不會是更容易飽足的身體?
如果是一隻鴿子,或斑鳩,可以吃各類的種子,可以啜飲尼蓮禪河的水,或是一個小水窪裡的積水也足夠了。
腸道好像在獨自思考,為什麼飢餓,為什麼需要許多食物餵養?
為什麼腸道記憶著各種鮮美的羊肉或肥腴油脂的滋味?
許多人發現,悉達多瘦了。兩頰凹陷,眼眶下塌,露出一根一根肋骨。
有人用泥土雕塑了悉達多六年苦修最後的形貌,彷彿見證了苦修其實一無所得。
悉達多從樹下站起來,覺得雙腿沒有肌肉可以支撐身體。
他有一點顫抖,但是還記得擁抱過妻子的強壯手臂,豐潤的紅唇,和孩子在宮廷花園奔跑時的矯健靈活。
他不自主用手扶靠著樹,那棵陪伴了他六年的大樹。
「樹為什麼可以如此強壯?」
他感覺到一陣暈眩,血液無法到達頭部。像地震時身體失去穩定的重心。他靜坐下來,調整呼吸,手指觸碰著大地。
信眾們說的「降魔」,只是他想用觸覺找回大地穩定的力量。
他嘗試用手印傳達心事,「降魔」、「無畏」、「施與」、「禪定」……
可以不用言語,就不用言語。
可以不用文字就不用文字。
如果確定言語和文字只是誤入歧途的開始。
用手指與手指的觸碰,可以是更真實的傳達嗎?
他決定離開這棵樹,離開六年沒有離開的色、聲、香、味、觸。
他蹣跚而行,暈眩並沒有離他而去,悉達多昏倒在河岸邊。
據說是一位剛擠了羊奶的少女,憐憫這倒地的瘦弱的人,扶起他,餵他吃了一口奶。
「為什麼要苦苦修行?」少女喃喃自語。
悉達多恢復體力,感謝給他羊奶喝的少女,有體力渡過尼蓮禪河。
河流對岸,他看到一棵巨大菩提,在樹下靜坐,終於悟道。
悟道以後,被尊稱為世尊、佛陀。很少人記得,他原來的名字是「悉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