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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1 第8596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李寬宏/風過之地
幾米/空氣朋友
【致三十歲的我自己】翁禎翊/天使
【慢慢讀,詩】路寒袖/亞維儂斷橋佇足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李寬宏/風過之地
李寬宏/聯合報

1.

窗戶總是在凌晨時分輕輕搖晃。不是颱風,也不是地震,只是一種細小又持續的動作,像誰在輕敲玻璃,提醒我夜還沒過完。那種聲音熟悉得近乎溫柔,讓我總以為自己還睡在海邊的老家,一層磚牆之外就是落山風穿越甘蔗田時發出的呼嘯。但睜眼時看見的,是另一個城鎮的夜,一間隔著四張床的學生宿舍,天花板泛著日光燈剩餘的冷白光,與故鄉那盞暖黃燈泡完全不同。

房裡的空氣帶著鋁窗的冰味。隔壁床的男孩翻了個身,把整張棉被捲成一條繩似的壓在腿下。窗邊放著洗臉盆與曬乾的毛巾,棉被下露出的腳踝乾燥開裂,白色的屑剝落在床腳的木頭縫隙裡。我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拉過外套,披上,走到陽台邊。

天還沒亮,遠處山脊是一片濃黑,像壓在胸口的一塊石頭。風從高處繞下來,夾著樹葉乾裂的聲音。我不知道這裡的風是從哪裡來的,可能從北邊,也可能從內陸某處轉過來。但它不像老家的風那樣鹹、那樣決絕,也不會把窗戶吹破、把衣架整排打落。這裡的風只是輕輕地提醒我,我離開的那個地方,還在那裡等。

我們家住在一條沒有名字的巷子裡,巷口是雜貨店,賣香菸與中式糕點。再往內走,會經過一間小鐵皮屋,是爸爸的工具間,堆著拆下來的電扇葉片與退役的安全帽。他說那些是以前在電廠留下的,帶不走也丟不了,就都攤在那裡。裡面有股鐵鏽混油味的氣味,夏天尤甚。

媽媽大多時候坐在門口,削著地瓜條。她是福建來的,沒上過學,鄰居總叫她「大陸妹」,但她聽不太懂,有時還會笑著點頭。她皮膚白,手很巧,削出來的地瓜條又長又薄,整整齊齊地攤在門口草蓆上。曬兩天就可以拿去市場賣,一斤賣十五元。她很少對我發脾氣,說話也是慢慢的,像怕驚動什麼。我記得她常坐在客廳裡看小電視,手裡織毛線,織得慢,每織一行就要抬頭看看我在做什麼。

爸爸的聲音永遠比風還大。酒後尤其。從我有記憶以來,他似乎沒有真正安靜過。他會摔鍋碗、踹門,有時把我們家的舊收音機抱起來往地上一丟,玻璃碎了,他才坐下來喘氣。我那時年紀小,只能把媽媽拉進房裡,一起縮在角落,等外頭的聲音平息。

後來聽說發電廠裡沒了工程,爸爸就不再有固定工作。他沒講話的時間變多了,整天坐在工具間看報紙,菸灰滿地。媽媽撿回一台二手縫紉機,開始接做手工衣的活。我放學回家,常看到她彎著腰剪布,小電風扇吹著她的頭髮,那個畫面很安靜,也很孤單。

2.

家離學校很遠。每周日下午的客運總像什麼遲到的宣判,緩慢地沿著海岸線繞進來,車窗總是蒙著一層鹽白的塵,玻璃映出我的臉,像一張沒乾的拓印,浮動不定。司機總愛在等紅燈的時候瞇起眼睛,從口袋掏出一顆話梅放進嘴裡,彷彿那點鹹味可以叫人醒過來。他問我是不是又要上去念書,我點點頭,他笑了笑,說你每次背的東西都差不多,是不是沒什麼在換。

我低頭看看腳邊的行李,是那個用了三年、拉鏈有些卡的棕色行李袋。裡面是幾套運動服、一雙鞋、一疊練習冊,還有媽媽硬塞進來的麻花捲。她總覺得我會餓,說學校的東西吃不慣,還是自己炸的最實在。炸麻花捲時她總會留兩三根最焦的給爸爸,但爸爸從來沒吃過。他喜歡啤酒配冷飯,什麼炸的甜的,都嫌娘氣。他一喝醉就罵,罵得像狗咬著尾巴兜圈,兜完了坐回藤椅,菸點著,天花板上漬著一圈一圈的煙痕,像水井底部的積年青苔。

從車站下車後,要再步行二十分鐘,過一條河堤,一座攤販收市後的空地,才能到達學校外的那條直巷。巷子很窄,夜裡總有幾隻貓安靜地穿過,牠們看見我也不跑,只緩緩把尾巴立起,像提醒我,這不是我熟悉的地盤。學校高牆內的光總是過曝,在夜色裡白得不合時宜,像把世界的一部分切割出來,留給那些有宿舍、有課表、有考卷、有目標的學生。

我分配到的是四人房的角落床位,靠牆、無窗,夜裡悶得像箱子。被子總是有些黏,枕頭也塌,剛到的時候我常半夜醒來,以為是地震。後來才發現,那只是鄰床室友翻身太大力。房裡的生活不像家,也不像學校,更像是一場長期靜默的演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與步調,互不干涉,卻也誰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像洗漱的時候,我們會一個接一個站在水龍頭前,不說話,也不會交換眼神。那是一種很微妙的同盟,一種「我們都不是這裡的人」的沉默。

有時,我會在下課後一個人坐在自修室裡,假裝在看書。其實只是喜歡那裡的窗戶,一排高高的百葉窗,傍晚時風會從裡面吹進來,有一種和老家不同的涼,是都市的涼。它不帶鹽味,也不咬人,只輕輕繞過書頁與肩膀,像誰正要說話又收了回去。

3.

小時候,我總以為母親是跟其他村裡的女人一樣,只是比她們沉默一點,皮膚白一點。直到有一次,在市場上她與人爭執販賣價錢,對方說:「你講這什麼怪腔怪調?」我才突然意識到,她和這裡其他的人,是不一樣的。她不說自己的過去,只在幾次我們姊弟吵架哭鬧的時候低聲說:「我嫁過來,是沒有退路的。」說完就去廚房洗碗,動作比平時快了些,水聲濺得滿地都是。

我到很後來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恆春對她來說,不是某個地點,而是一條只能往前的道路。她不太識字,出門也總是小心翼翼,逛市場總怕人多說錯話被人聽見。我上了國中後,她開始做一些零工,有時在檳榔攤包葉,有時幫餐廳洗碗。她總在我下課前回來,穿一件舊襯衫坐在灶邊削菜。爸不在時,她很安靜,連腳步聲都聽不見;爸一回來,她的聲音變得不自然起來,說話短促又有點喘,好像每一句話都是要先確認他機不機嫌。

家裡的錢是爸管的,他在核三廠做維修工,工作不穩,常常一兩個月才排一次班。後來說要停廠了,他回來時臉色陰沉,有好幾天沒說話,晚上喝完酒就在陽台抽菸。那年落山風特別大,我們家的玻璃窗有一塊是裂的,風吹進來,窗戶邊緣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像釘子撐在玻璃上。我有一次夢見窗整塊飛出去,風捲著海沙整個灌進屋子,把我們都埋住了。

爸從不打我,但打過我姊和媽。那時我年紀還小,經常躲在桌子底下,捏著自己的耳朵不敢聽。有一次我拉著媽的衣角要她躲起來,她卻像沒聽見似的,站在牆邊不動。後來我才懂,她不是不怕,是早就不知道怎麼逃了。家暴不是一件劇烈的事,而是像風一樣,不斷吹著、推著,日子久了,連人心也吹歪了。

所以我離家的那一年,誰也沒有送我。我提著行李走到村口,那裡站著一棵老苦楝樹,風把枝葉壓得彎低下來,像要為我低頭。我當時只覺得那條路很長,長到像是從一個世界走到另一個世界的通道。轉運站的冬天總是風大,記得那年冬天,我穿的褐色羽絨衣總是被吹得鼓起來,像一顆飄浮的氣球,隨時要被吹走。

4.

直到多年後的一個冬天,我再次從外地返鄉,是坐客運回來的。車子在海口轉入車城時已經入夜,窗外的鳳凰木枝椏瘦瘦地挺著,風把樹影掃到水泥牆上,一閃一閃,像是誰站在那裡等我。我沒有立刻下車,而是等到終點站才走下來。那年落山風來得早,一踏上地面,風就帶著一種乾冷的力氣猛地襲來,像是有人從背後猛地拍了一下,提醒我這裡仍是原來的地方,只是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

母親現在改在附近養殖場打工,工作是洗蝦殼,每天雙手泡在冰水裡,回家後總是一邊搓著手一邊說「明年不做了」,但下一年還是去了。她不再常開口講自己的家鄉了,語調更軟,也更慢。以前她總說福建冬天的山風是滑的,滑過臉頰像貓的舌頭;但現在她說落山風比較「有聲音」,像吵架吵不完。我不確定她的比較是否準確,只知道她總是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在解釋這個地方,像是還在學習與這裡相處,也像是在告訴我:有些異鄉,是再久也融不進去的。

至於父親,自從核三廠停工之後,工作變得斷斷續續,有時搬水管,有時跟人去屏東接工程。他話更少了,常常坐在屋後院子的矮椅上抽菸,一根接一根,彷彿那些濃煙是他用來對抗沉默的武器。我曾經問過他,廠裡是不是很危險。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只是用鞋底把菸蒂踩熄,那聲音清脆得像在回應我所有的問題。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煮了湯,湯裡有苦瓜和豆腐。我喝第一口就被苦味嗆住,咳了一聲,她笑著說:「你早就不習慣家裡味道了吧?」我搖頭,但沒再喝第二口。屋外的風正颳著,窗框在夜裡輕輕抖動,像是房子也開始老去。風聲裡混著柴燒的味道,是鄰居正在燒雜草,那氣味讓我忽然記起小時候放學回家、拐進巷口那陣熟悉的煙霧,總會聞到家裡正在煮飯。

也許人真正記得的,從來都不是事件本身。不是哪一天我離開了家,也不是那場離席時說了什麼話。記得的,是當時空氣裡的氣味,牆角的光影,以及風穿過縫隙時留下的聲音。那聲音總是從門板的裂縫吹進來,帶著沙、帶著鹽,也帶著一點不知從何而來的溫柔。

在那些年裡,我離家求學,搬了好幾次宿舍,住過老公寓、分租雅房,也習慣了不同城市的街道與晨昏。有時半夜醒來,窗外傳來摩托車的聲音,或是房客翻身的聲響,我總會被那些細瑣的動靜驚擾,坐起身,愣愣地看著天花板發呆。那種夜,不知道該算是失眠,還是種久病成習的心慌。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會因為風而遷徙,有些人則因為風而留下。我想,我是後者。雖然曾經不斷地想離開,但真正站在風裡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什麼是「無法說服自己忘記的地方」。回到家裡的那天晚上,我躺在那張早已換過床墊的小床上,聽著屋外鐵皮屋頂被風吹得發響,像是有人在不遠處敲鼓。我忽然覺得安心。不是因為終於回家,而是因為我知道,不管我去到哪裡,只要有風聲,就還能記得自己來自哪裡。

●本文為2025屏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空氣朋友。(圖/幾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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