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開始,我成了YouTuber和播客,朋友都大為驚詫。都到這個歲數了,到底腦袋裡在想什麼?理應閒散的退休生活,怎麼玩起這麼時髦的活兒?這件事得細說從頭。我生性好奇,喜歡一探究竟,也喜歡嘗鮮。在博二(1992年)的「紅樓夢研究專題」課上,一位外籍博士生,發表《電腦與紅樓夢》的論文,引起紅學大師潘重規教授的極大興趣。當下率領同學直奔電腦教室,開始學習電腦。期末,教授規定每人分別用電腦敲出六回的《紅樓夢》當作業,潘教授自己也「認養」了六回。兩年多後,我用一指神功敲出幾近三十萬字的博士論文。這是我的電腦初體驗。
1997年,我任教於中正理工學院。當時還沒有臉書,只有BBS。學生自告奮勇為我架設一個「嫵媚」的個人網站,以利與讀者或學生的互動。我每日在下課後的黃昏,敲打著鍵盤,和遠端的讀者、學生,談文說藝,身不由己地逐步朝網路世界邁進。
其後,為了保留外子的畫作,家裡開始添購電腦設備:麥金塔電腦、掃描機、高品質印表機、燒錄器,加上原先的設備,整間書房看似一所規模粗具的印刷行。接著以兒子為師,學習使用Photoshop等較高階的電腦軟體,嘗試自己設計書籍封面。在電腦中,我學習複製圖層、增加遮色片、啟動遮罩、用油漆桶灌顏料,讓作品風格化、講究影像與版面的比例……我像個專業的設計師般,一路長驅直入。甚至和外子合作,將他的畫作設計成月曆,在誠品販售。我孜孜矻矻,一步一腳印地學習,徹底地躋身電腦及網路族!
1998年,我轉到世新大學任教,陸續承接幾個與現代文學相關的大型計畫案,開始扛著攝影機到美東和美西拜訪華文作家,且在國內遍訪作家,留下一大批珍貴的身影及訪談影帶。
接著,學校徵詢進行「非同步遠距教學」的意願。因為好奇,我還沒弄清楚狀況,就飛快報名;而為了豐富這個新潮的課程,我又去「巨匠」學習剪接,以便將先前訪談影帶剪接出精華版上網。後來,為了批閱創作課程作業,我學會用追蹤修訂,讓學生知悉修改痕跡;為了作品出版,我一再向女兒取經,學習插入文字檔,讓一鍵按下,成書前的所有單一檔案文字,瞬間統合成同一檔案,以利檢索……總之,我一步步學會新的技巧,利用電腦和網路,邊教書、邊寫作,還邊和臉書裡的讀者互動,逐漸嫻熟網路運作。
文學書的閱讀原本就是小眾,身為作者,迎向新時代,首先得面對的是電子書日漸蓬勃、紙本書市日益慘澹。正好兒子和媳婦經營的「行冊複合式餐廳」因疫情歇業,改行經營「只能喝酒的圖書館」YouTube和podcast,似乎經營得有聲有色,甚至還常在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以我生就好奇的個性,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對網路新事物的探奇。我想理解這兩種社群媒體對寫作的推廣是不是能有所助益?是不是能讓一向不怎麼喜歡閱讀或沒太多時間看書的朋友,可以藉由聽覺來接近文學?於是,我旁敲側擊,跟兒子打探新媒體的經營之道,覺得既然兒子可以,我有什麼不能的。我七十五歲,不想到馬路上開車肇事,但開個YouTube頻道應該還可以,就請被我招回家來擔任助理已年餘的女兒著手一試。這一試,才知事情不像想像中的那麼簡單,看來我過度浪漫了。
從籌備到完成一支影片,原來要花費的心力竟是如此繁複。不管題材揀選、影片命名、背景裝置、燈光角度、音響設備、人物造型與穿著、說故事的口條……這些看似單純的技術,其實都充滿學問。第一集的錄製,因為缺乏經驗,不知從何下手。我們移樽就教,去兒子的「只能喝酒的圖書館」,由兒子操盤,藉他的棚,勞他掌鏡。播出後,可能是老人家的首發,閱聽大眾總是仁慈,基於鼓勵原則,不吝輸送溫暖,成績不惡。
讚美或表達喜愛的為數不少,但也不乏求全的。譬如:有人反映:「背景太潮,燈光閃爍,跟老師說故事的調性不協調。」我回應以後會有屬於自己的錄影場域;有人抱怨人物的對白中有台語,直言:「有誰聽得懂台語,又不是台文系!」我雖然對激越回應不表贊同,還是從善如流,將台文和華文並置於字幕上。我堅持存真,不受零星個案影響而放棄寫實的語言,畢竟更多人稱讚必要的台語對白的出現,在鄉土故事裡更傳神、有趣,甚至可以讓聽眾邊聽邊學。
題材的揀選上,我儘量挑選有趣、幽默或動人的事件,著眼在能引發共鳴。首播,我選了一則自認較親民的〈都是商鞅害的〉,談人性中喜歡窺探隱私、沒有邊界感的慣見現象。這種無止境窺密的毛病,好發於高齡女性身上。我猜測,以它開篇,也許可以討個吉兆,後來證明我的選擇不錯。這帶給我們許多的鼓舞。被冊封為顧問的兒子,一邊不客氣的攬功:「就看是誰錄的嘛!」一邊也還算公道地指出:「媽媽寫作這麼多年,也應該培養了些鐵粉。」
這個頻道剛播出之初,點閱率衝得滿高的,尤其是第四集忽然衝上十萬以上,我們都好開心。但幾集之後,開始有點疲軟,我不免有些失望。兒子像個諄諄善誘的老師般鼓勵我,不要太在意點閱率,只要「從心之所之」就行。話雖如此,心裡還是介意,頻頻檢討。我發現聽眾的喜好,明顯跟我們預估的有些落差。從播出約四十餘集的點閱率及觀眾留言來看,觀眾對謀篇裁章的文學技巧似乎不怎麼在意,涉及親情互動或窺看別人心事的文章,明顯較受青睞,意味著同歡樂者少,共悲傷者眾。我自認為的幽默文章,並沒有打動讀者,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我的散文,對白一向多,前幾檔都請擔任製作人的女兒兼任配音員。女兒國台語雙聲帶,模擬老少及幼童,極具喜劇效果,觀眾常上網稱讚她的配音給節目增色。一次,錄到與孫女的互動,剛好孫女來訪,就請本尊親自上場。兩個小傢伙膽識過人,一點也不怯場,而且不管聲調及聲情都表達得恰如其分,表現不俗。其後,故事日趨複雜,逐漸發展出多角色對話。出場的人物太多,輪番開口。女兒畢竟不是專業配音,一人難以應付多人交談,尤其是忽男、忽女的交互對話,光憑一人聲音如何區隔變成難題。湊巧兒子來電問候,於是商請他配音「聲」援,問題總算迎刃而解。可惜,提供對白稿給兒子時,漏寫了兩句,女兒不想再勞煩她哥哥補錄,遂向Google大神尋求協助。她發現有專業網站可以快速克隆(仿造)聲音,效果看似不錯,馬上丟稿子上去測試,果然完美重現兒子的口語,將漏句嚴絲合縫地嵌進影片中,全無違和感。
家裡人幾乎都義無反顧下海,連媳婦都情義相挺,為自己的角色出聲,只有最難搞的外子,一直忸怩推拒,藉口喉嚨有恙、聲線不佳、怕毀了小影片的品質……無論如何遊說,都抵死不從。我們只好也試用了AI的變音功能。但找到的AI都操中國口音,不只台語講得離離落落,彷彿外星人,連國語也北京腔十足,聽起來好彆扭。女兒試了幾款AI,都找不到合適的。
後來,女兒想起她爸爸曾經在我的七十歲生日時,自行錄過一段祝福的話,基於好奇,她將外子的那段聲音丟上網試試,居然完美復刻。只是當年的示愛影片,害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且有些刻意,不像平日說話的自然。女兒後來在聊天時,偷偷錄下他爹較自然的家常對話,讓AI模仿,以為後續就可以讓外子不費吹灰之力參與YouTube的配音,落實我盼望的「一家七口都『□落去』」的期待。
以為從此就解決了問題,誰知大謬不然。簡體字和正體字終究是不同的,許多簡單的發聲出現讓人忍俊不住的誤謬,「吃餅乾」變成「吃餅ㄑㄧㄢˊ」,「一萬」變成「一ㄨㄢˇ」……讓人啼笑皆非。於是,我們脅迫外子:「如果你願意被中國人代言『吃餅ㄑㄧㄢˊ』,讓人家誤會你是外配,那就這樣po上網囉!」外子怕被誤會是陸配吧,只好勉強上陣,居然也輕騎過關。當然,後來經過兒子提點,找到了台灣口音的AI配音,但已是手忙腳亂多集之後的事了。
其實,認真說起來,對白還不是最麻煩的,錄音本身就問題多多。從女兒和我自行開錄後,兒子就一路幫我們抓漏。一下子說人物的聲音大小不一致,接著說兩軌混成一軌,會串音,我說故事時,其他人隨意打個噴嚏,也會被錄進去,嚴重干擾收聽品質,而且很難修復,建議我們改錄成單軌,他幫忙後製時才能夠輕易將雜音消除。
更糗的是,有次,在錄了十集後,才被找毛病的兒子發現,原來以為系統會自動偵測到外接麥克風,所以,根本沒按下手動選擇鍵。之前錄的,只要出自無線麥克風的,全沒被收進影片裡,難怪兩軌音量差異太大,功虧一簣;還有幾次,因為連續錄了多集,為求變化,換了衣服,卻沒把麥克風移到新衣服上,結果都只能作廢,讓人好崩潰。
錄製的場所,也煞費苦心。在台北錄音時,因為空間小,音量差較小;但城市裡的喧囂實在多,屋外車子呼嘯而過、附近停車場的機器指示聲不絕於耳,白日陽台上群集的鳥啼婉轉、夜裡天花板上伏伺的壁虎聲聲哀號,都一清二楚侵入,就算使用降噪器也無法克服。
既然如此,我們試著轉移陣地回潭子老家。以為在花紅柳綠的台中老家,必然賞心悅目。所以扛著大小道具回去,希望將院子裡的一園春色都盡情收攬。誰知環境空曠,空間感特別明顯,聲音聽起來彷彿來自好遙遠的國度,顯得空虛乏力,回音也大;更嚴重的是,狹窄的巷道不時傳進來鄰居施工的電鑽聲,摩托車飛奔的「咻!咻!」聲,喧囂不斷,效果更慘,都被兒子判定品質不佳,重錄,白費了好多的功夫。